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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俚语，有“四蔫”：砍倒的白菜，下绳子的烟；霜打的茄子，卸了任的官。

萧老离休了，他就属于卸了任的官，也打蔫了。

应酬少多了。在任那会儿，天天有客饭，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但萧老在客饭前，照例给老伴打个电话：中午我在外边吃了。电话那头也照例传过来：知道了。那时就盼着，什么时候退休在家，小米粥，咸菜丝，滋滋润润；大葱沾酱，越吃越棒。

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真的面对家常便饭，真的面对鬓染霜，头飞雪臃肿的老伴时，才觉得那觥筹交错，翠袖添香的情景，已经真的一去不复返了。面对一碗豆浆，一杯清茶，自言自语：素了点。

电话也越来越少了。一开始，还有门生故吏，打个电话问候。但刚说几句话，对方就说，您忙着，别躭误您时间，就挂断了。我忙什么呀？闲大发了。时间？我现在最拥有的，就是时间。

串门的也少了。那时，一拨一拨的，尤其是年节。有的客人刚坐下，屁股把沙发还没焐热，又有人敲门了。“座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那时心里就想：什么时候才能清静？可现在，也太冷清点了吧？这降温也太快了点吧？

但萧老是个豁达的人，什么风浪没经过？况且早就有了精神准备。但唯一不能释怀的，是他手里的这支笔。

这支笔是一只老式自来水笔，笔帽旋转才能戴好，用皮囊吸墨水。笔尖是铱金的，牌子是金星的。刚解放时他管财粮，因功奖励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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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充足的时间，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抚摸、欣赏、回味、追忆这支笔。呀，粗粗算起来，这只笔签了十几个亿呢？怎不由人感概万端。

老伴看他总是对着这只笔发楞，神情打蔫儿，心中如何不明白？

于是，老伴将买青菜的大三联，购咸带鱼的白条，交电费的单子，交暖气费的发票，一样一样展开摊平，摆在萧老面前，神情庄重：请领导签字。

萧老精神一振，仿佛又回到一枝笔的崢嵘岁月，惊回千里梦。习惯拿起笔来，想写：已圈阅，批示如下：但一抬头，竟是老伴。不由大怒：“干嘛哪，把我当猴耍呀。”

老伴却自有办法。第二天，她以居委会副主任的身份，拿来一份下水道改造的打印稿，郑重地放在他面前。

萧老戴好老花镜，认真审阅。然后旋开钢笔，用粗粗的笔尖写出了其独特风格的“萧体”字：“已圈阅，批示如下：

计委、市政管委及工程公司：此件发给你们，望认真研究。下水道改造关系到城区生活污水走向问题，决不能再像电镀厂那样，再污染咱们下游的潮惠河了。河水原来能淘米洗菜，后来水质变坏，现在是鱼虾断代。那是咱六十五万人民的母亲河呀”。

写毕，萧老往椅背仰过去，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件伟大工作。

又过几天，老伴又送来一份居委会的请示报告：关于毁绿地建围墙工程。

萧老立即提笔：“已圈阅，批示如下：此事断不可行。应拆墙透绿，岂能再蹈复辙？要接受绿缘工业区三百亩地用砖墙围住，五年没有项目入住，荒草萋萋，狐踪兔穴的敎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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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老连做了两个重要批示，精神焕发，文思泉涌。刚要打蔫，老伴又送来了一个报告：各村小学撤并，购买校车，集体接送学生。

萧老对报告看得非常仔细，然后写道：“已圈阅，批示如下：转呈敎育局、文化局、交通局、公安局及文明办：此建议甚好，对敎育资源的优化组合，提高敎学质量，方便学生出行及安全，均有重大意义”。

尔后，老伴又送来一份改造文化馆，建文化中心的请示报告。萧老审阅得更仔细了。觉得自己在任期间，经济是抓上去了，但文化没能跟上，有点瘸腿。于是拿起笔来：“已圈阅，批示如下：文化馆规模已不适应形势需要，拟建文化中心为宜。面积应不少于一万八千平方米，地址就选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南侧。要使我们的干部明白，人类社会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从工业社会进入信息社会，最后，由信息社会进步到文化社会”。

老伴每次拿到萧老的批示以后，一转身，就偷着乐，但又乐不起来。

就在昨天，老伴又递给他一个文件，萧老一看，是老伴辞去居委会副主任的辞职报告。

萧老立即批示：“已圈阅，批示如下：早该退下，任用新人”。

萧老批示完毕，将这支笔拧下，让老伴端来一碗清水，将墨水挤了出来。然后，旋紧笔帽，小心放在衬着绒布的盒子里。

老伴问：“你这支笔，这回该退役了吧？”

萧老说：“我这个人，早几年就应该退休。”

（完）

作家简介：

作家许福元老师近照

许福元，笔名星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早春》；小说集《半夏》《仲秋》《惊蛰》；散文集《瑞冬》；游记《印象美国三十天》。另有作品散见《北京文学》《小说林》《小说月刊》 《星火》《当代小说》《飞天》《大家》等刊物。短篇小说“香火地”和“娘亲舅大”分别获2012年，2013年北京市职工创作“五一”文学一等奖。“卷毛活”获首届浩然文学奖短篇小说一等奖。其作品多篇被收入各种选本。散文“盲人玫瑰”被列为中学生课外阅读文本。小说“吊炕”“栗子. 立子” 被列为某高校高考模拟试题。

本文审稿：张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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