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有重型机械厂工作了25年，从一名懵懂青年成为熟练的工程师，参与了许多重大项目建设，企业和师傅培养了我，虽然收入低了些，但我很自豪。下岗后，我失落和迷茫过，但生活只能往前走，人生只能尽力去奋斗，人生的浮沉，逐渐成为成长的痕迹。

以个人视角，记述时代和体制变迁，《百名下岗职工访谈录》今天刊发第31辑，记述一位黑龙江某国有重型机械厂下岗职工的人生自述，希望更多的读者关心他们的实际状况。

我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出生于1973年，1993年我从技师学院毕业后进入中国一重，2018年下岗。“十里重机城，一个企业就是一座城”，一重是我家乡齐齐哈尔的富拉尔基最大、最优质的企业了，我的父辈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所有的青春汗水都献给这里了，我的理想就是在一重干到退休。

一、上技师，企业和师傅把我培养成一名工程师

我高考落榜后不久，当时的一重技校（也称技师学院）的招生处给我发函，说我高考成绩不错，可以直招免试入学。我于是选择了电气维修专业，电气维修专业在机械类企业里都很需要的。我后来在职工大学学的也是机电一体化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进了一重，当时按成绩选车间，我去了最好的一个车间，进入一重减速机分厂做维修电工，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20多年来工作调动过3次，都没离开一重集团公司。从维修电工到大修技改装配到电气测试，在一重这样的大单位，一个电工能接触经历的工作内容都经历过，而且是由低到高，从简单到复杂都接触和参与过。

我工作过的机加线

在工厂和师傅的培养下，我逐渐成为一名有经验的工程师，我参加过很多重点工程的建设，如万吨水压机、航天发射中心、港口等，还经常出差安装轧机和压力机，去过好多大型钢厂和汽车厂。

我参加万吨水压机攻坚战

二、辛辛苦苦已过半生，多有不舍离开厂

1998年，国家提倡国企改革减员增效，出现了下岗大潮。东北老工业基地那时受波及最大，就连电视的新闻联播之后都天天播放刘欢的《从头再来》。不过作为当时的年轻新生力量还没波及到我。我当时还在电工组，亲见单位的老师傅，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吧，进退两难被软硬兼施写申请提前退休。

往事历历在目，当时小组里的杨师傅夏师傅这些人都是那时提前退休的，他50岁左右，被要求回家退养，单位给缴保险到60岁。每月工资300多，比在岗上班的少了一多半，一直不涨直到60岁后纳入社会保险，才可能随社保基数变化慢慢涨退休金。他们多吃亏呀，那些年通货膨胀多厉害，工资涨得很快，可他们十年内不涨工资。这些老师傅有的如今已经作古，本是最年富力强的中坚力量被辞退回家了，命运就此改变了。在东北的一个小城失去正式工作能干什么呢？我知道杨师傅身体好技术好，找零活儿四处打工，朝不保夕挣点辛苦钱。我还跟他学过技术呢，当时怎么也不懂生活为什么会如此？

后来，我也面临下岗了。2010年我们厂在天津成立了一个电气自动化公司，简称TCE，我从东北调到天津，背井离乡在这边筹建一个新公司，做电气成套设备。

2018年，公司出台文件，取消TCE的设备成套部和部分技术部。我就算是下岗了，当时有几套员工安置办法：1、提前退休，2、离岗退养，3、补偿买断，4、待岗（待岗期间要按时出勤，工资按当地最低职工标准执行，发当地最低生活费）。提前退休退养的都有年龄限制，我年龄不上不下挺尴尬的，就只能选择买断工龄。买断工龄也挺苛刻，我25年工龄，最高补偿18年封顶，最终拿到18万补偿款。2018年8月我签的协议，心里特不是滋味。

我的买断工龄协议

毕竟我在一重干了二十多年，参与了那么多项目的建设，又随它辗转来到陌生的天津。进厂时是少年，离开时已是中年。当时心里很失落，是总厂带我来的，调配我参与国家重器的制造，带我来到陌生的城市安家立业，可中途却又要将我“剥离”，说实话有种遭遗弃的感觉，心不甘情不愿却也无能为力。

三、留在天津重新找机会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我下岗后我没回东北老家，因为老家相比天津闭塞很多，就业机会较少。而且当年我调到天津时还没成家，后来在当地找了对象成了小家。

离职后歇了三个月，对象是天津人，我对象对象平时工作也忙，以前总各忙各的。看我下岗了反倒比以前对我好了，甚至带我看了几回电影，让我很受感动。那段时间去了几趟博物馆，市博物馆是我最愿意逗留的地方。总是包里带上水和简餐，进了博物馆在里面逗留一天，努力去忘掉让人心乱如麻的往事。感谢她体谅和陪伴，让我度过了下岗的阵痛。

我从2018年十月份开始投简历，陆陆续续在好几家企业工作过。在一家国企工作那么多年，一直过着安稳的日子。找工作时才发现自己没什么社会经验。在智联和前程无忧这样的网站很少有国企招聘的，而且我的年龄更是尴尬，过了45岁好像已经是垂垂老矣，没单位愿意用了。

入职管理极为严格的日资企业。国企没机会就找民企外企，我想找工资高点的。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有家日资的电子企业，我在那儿应聘做非标装配技术员，装配调试做手机外壳的非标治具。工资谈得还行，算加班月薪能达到八九千。日本企业管理特别严格，工作要穿没有口袋的工装、防静电鞋，进工位都要安检，不能带手机，不限时加班，不过餐厅的伙食很好而且是免费的。我当年的中秋节是厂那儿过的，厂里供应两餐还给了我四块月饼和四个苹果。要是我一直在那儿干这几年可能会攒点钱，毕竟工资还是蛮高的。那家公司对我挺器重，因为他们的装配调试与我以前做的大型成套设备没法比。但是毕竟已经成家，不可能长期加班住宿舍，所以在那家日资企业也只工作了半年。

在物业公司做工程部主管。后来有家物业公司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没给他们投过简历），他们招聘工程部主管，月工资六千。物业公司都是综合维修，技术含量低、工作凌乱，什么活儿都有，也不分工种，只要是设备设施楼宇建筑等等的杂活儿都得干。那段时间很累，我本来已经认命了，物业就物业吧，总不能让老婆挣钱养我吧？可后来这六千工资也兑现不了，公司欠了3个月的工资。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家朝不保夕的公司。

找工作时的体会和教训：我不想频繁换工作，可是没办法不换。在一次次找工作的经历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光看薪酬没用，条件低薪酬高的工作你干不了。我曾经向天津保税区的一家食品饮料公司投过简历，应聘电气工程师职位，那家公司待遇很好，保险公积金十三薪年假什么的都有，月薪9千多。但是上班了我才知道，这里哪有什么工程部、设备部，所有的工作只有我一个人干，机械的、电气的、包括焊接，就连灌装生产线的技术改造也要我一个人来做！我出技改图纸，我提计划采购，我再负责施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知道是不是公司招聘的人不懂，维护和改造这一行，一个人是根本完成不成的。只好辞职不干了。

四、靠学习赢来了转机

没工作真的不行，离职三个月后有一次去买药，竟然发现医保卡都被停用了。所以必须要有工作，生活还得继续。离职后跌跌撞撞的面试应聘了一年，夏天骑着自行车跑很远的路去应聘，千方百计地克服自己各方面的困难，有一点的机会也想去碰碰运气。

我想时代变了，得有文凭才行。没下岗前我就在自修学习，取得了河北工大的大专文凭。好在有了这个文凭，才能报考二级建造师和消防工程师。三年三门课通过了，消防证考到了手。机会出现在2019年，因为我考试过了工程师证下来了。之后我便找到了一个稳定一些的工作。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工作。目前月收入8千，虽然不算很高但也还可以，生活也还算稳定。

我的职业资格证

我在新单位接受入职培训

五、怀念来时路，思念旧时人

我现在其实很想念老家，以前那些质朴的同事同学朋友都在那边，十里重机城我的父辈贡献了一辈子，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上学，齐齐哈尔也叫鹤城，那是北方边陲一个白雪伴着丹顶鹤的美丽城市，家乡的人和事我经常想起。尤其是对昔日一重环境和同事的怀念。这也是最不舍的，在一重种种这些让我觉得自豪。怀念与单位那些同事相处的岁月，无论工人还是工程师，工资虽然不高热情却不减，还记得零几年的时候遇到抢修和安装的活儿经常连续加班近二十小时，吃饭都在现场。那时候的同事真好，善良又任劳任怨，真是有种令人敬仰的淳朴产业工人！

对下岗职工的帮扶办法。我觉得，政府提供的就业培训，对30多岁以下的职工是可以的，而且很可能是很好的再就业机会，但多数人往往学不来，因为中年是人生压力最大的阶段。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要是自己身体还不行，哪里还有学习的可能？所以得因人而异，培训方式要灵活，技能要实用。

对于国企下岗职工的帮助措施中，医疗是极为重要的。下岗之后医疗保险断缴三个月后医保卡暂停使用，这对下岗职工的打击是很大的。其实医疗比就业还重要，先让他们能有健康的身心，再进行技能和岗位帮扶，才能使他们重新走向社会。

我的人生，是国有企业培养和锻炼了我，但中途的企业改革和改制却不得不离开，我虽然失落过，但这都是改革过程所带来的个人命运的转变。希望历史能铭记产业工人经历的真实起伏和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