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看到网上写的帮助的实践和感觉，我非常同意和感动。

恰好两年扶贫挂职也快结束了，谈谈自己驻村中的一些经历见闻。想到哪，就写到哪吧。”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

施秉县高碑村

扶贫干部：刘志坚

（图片来自网络）

我是2015年8月受单位选派去挂职的，挂职的地方在贵州东部一个风景秀美的少数民族山地村——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施秉县高碑村。

村寨坐落在云贵高原的东边，距镇远古城二十公里，舞阳河穿村而过，将村子自然的分为上下两半。

我以前就是一线城市的一个普通上班族，对公益、扶贫都没啥概念。每天朝九晚五，在公交、地铁、单位间来去，为房贷和娃的教育操心。

清楚地记得，当单位通知我，最后决定选派我去贵州扶贫的时候，内心的那种忐忑不安和转瞬即逝的回绝念头。

我是北方平原长大的，后来又长期在城市里工作。真来到这个山村后，还是很震撼，第一次对山清水秀有了具体的认识。山是绿的也就罢了，水竟然也是碧绿碧绿的，和东部河流的灰浊甚至臭黑截然不同。阵雨过后，白色云雾在山间游走；太阳还没探头，彩虹就露出脸来，鲜活的呈现在面前。还有晚上清晰闪亮的满天繁星，夏日夜晚一闪一闪的萤火虫，黑色夜幕中远处寨子里隐现的几点灯火，山坡下映照在水中的月亮倒影等等，说实在的，真开眼界。

（图片来自网络）

刚驻村时，晚上不太好过，一个人住在空阔的村委大院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多个大而通透的教室就在旁边或头顶。整个大院，只有一楼最里边角落里的一个房间，住着一个我。

狂风暴雨的时候惨了，十多个房间的门窗在人烟稀少、电闪雷鸣的山谷里哗啦哗啦的拍打，发狂的声音让初来乍到的我担惊受怕。

时间是缓冲器，后来慢慢习惯也就好了。

说这些不是诉苦，对于我这样已经在城市待惯的人，这确实是难得一遇的刺激经历。白天的时候，工作激情立马上来，干活的同时，手也没闲着，见什么都稀奇，碰到什么都要拍，新鲜啊！手绘了村里17个自然寨的地图，还写了文章，不吝美词夸赞本地的风景之秀、风情之美。很多当时随手拍的照片，现在躺在我的电脑里，偶尔打开来，竟然发现有些拍的还很不错，原生态的呈现，色彩和气韵出奇的好。看着这些照片，回忆瞬间抵达，满满的温暖盈满心头。

一、村小学的孩子们

我自己有个女儿，自从有了女儿，我就特别喜欢孩子、亲近孩子。

刚驻村的时候，老往村小学跑，老想着为学校做点事。

我村原有两所小学，一所因为学生少，少到只有四五个，所以废弃了，现在作为村委办公地，我睡觉的地方就在这里。另一所还在，坐落在舞阳河对面的半山腰上，收留了本村十几个寨子一百个不到的学生，有六个年级、四五个老师。

桥没通的时候，要等船、搭船，然后爬山，从我住的地方过去，总要个把小时才能到达；现在桥通了，走过去最快也要半小时。过了河，为了节省路程和时间，都是抄近路，走田埂。

我最初几次走的时候，有一回因为没经验，还一脚踏进过稻田的水里，半条裤腿都湿了，考虑到自己毕竟是个村官，担心老师学生笑话我，又提着黏在腿上的裤子灰溜溜回到村委的住处。

还有一次，和村长一起去学校办事，回来晚了，打着电筒回来，竟然踩死了一条幼蛇，不知道我俩谁有这神功，竟有刘邦的奇遇。下半村的孩子们，尤其是舞阳河这边几个寨子里的孩子们，每天就是这样走过去上学的，有几个上预备班的，还只有五六岁，个头不比课桌高多少，刮风下雨都要这样一起走，没大人送的。

现在我们在原来的田埂路线，花钱征了地，修了水泥硬化路，孩子们应该比以前安全多了。

我为孩子们拍了很多照片，有一张照片的拍摄过程，我记得很清楚。

孩子们课间在操场上玩耍，我大声说我要给你们拍照，谁愿意过来。十几个小学生涌过来，笑着围着我：我来我来。有几个女娃娃特别调皮，爬到了乒乓球桌上，他们头挤在一起，嘻嘻笑着闹着，很欢快地看着我的手机镜头，我抓拍了好多张。

粉红色的衣服，纯洁的眼神，灿烂的笑脸，那份单纯的快乐让人动容。

这张照片我发在朋友圈里，引起了很多朋友的关注，带来了不少爱心捐助。

这群孩子里有一个小朋友，我记得她后来说过一些话，那还是我单位派两个同事来采访我的时候。我们随便走进一个班级，这个班级一共只有十一二个学生，我问他们爸爸妈妈在身边吗？孩子们低着头不说话。后来，反复鼓励多次，才有学生开口。只有几个学生的父母在身边，他们要么平时在村里种地，要么在县城找活路谋生活。多数学生的父母，在广东或浙江等地打工。

这个小朋友也被问到了，她说父母在浙江宁波那边打工，她原来也随父母在浙江上学的，听不懂英语，成绩跟不上，也没有小朋友和她玩，就回来读书了。现在跟奶奶一起过，过年爸妈才回家，几年见不到一次。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学校唯一的办公室里，和校长谈选几个孩子到上海参加夏令营的事情。一个小女孩闯了进来，急切地对校长说：校长校长，你能不能救救这只小鸟，它撞到了窗户玻璃，快要死了。

我看到她手里捧着一只小雀鸟，抖索着羽毛。

这时上课铃响了，校长笑着接过来，笑着说好的好的，快去上课吧。小女孩不放心，看着校长接过去的小鸟，移不开伤心的眼睛。我很感动，也笑着说放心吧，校长会救这只小鸟的。

离开学校后，我心里一直担心校长是不是真的救活了那只可怜的鸟。

又过了几个月的一天清晨，我在村委大院竟然遇到了同样的事情，窗户砰地一声响，一只小鸟落在了地上。我闻声过去，轻轻地把小鸟捧起，小心翼翼放在了阳台上。等我刷完牙过来，小鸟还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小心拨弄了几下它的翅膀，小鸟的羽毛抖动了两下，然后倏地飞了起来，落到了不远处的树梢上去了，吓了我一跳。那天，我的心情特别好。

在村里待的时间久了，经常会遇到村民跟我讲：王书记，我要种蔬菜大棚，你能给我多少钱？或者，王书记，我要养几百只鸡，你能给我从政府要补助吗？倒是孩子们，每次见到我，欢快的声音争着跟我打招呼：王书记好！王书记好！让我成就感爆棚。

我甚至在梦里也听到过，我想这是天使的声音吧。

（图片来自本公众号文章“你的笑容 照亮整个贫困区”）

二、左山背辍学的小姑娘

有一件事情，让我遗憾感伤至今。

在我驻村不久的时候，知道村里一个叫左山背的寨子里有一户人家，尽管有低保和贫困补助，依然生活得清苦。

小姑娘在乡中心校读初中，她的父亲是哑巴，母亲是弱智，还有一个弟弟，读书只比她低一级，家里唯一正常的成年人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后来，这个老奶奶在我驻村的第二年也因病去世了，村民在她的箱底发现了一万多元崭新的钞票，老人家应该是不放心她的子孙辈吧。

幸运的是，小姑娘的爸爸妈妈都很勤劳，养牛种田，每天忙碌在田间地头。我后来联系了在深圳工作的一位清华师姐跟她结对帮扶。

今年初，小姑娘的哑巴父亲连续几天到一位担任村干部的本族兄弟家里，眼泪直流，咿咿呀呀，手不停地比划着，急得不行。后来这个村干部了解情况后找我说：小姑娘死活不上学了，跑她姑妈家去住了。

小姑娘的姑妈住在临县镇远一个叫水花的寨子里。因为帮扶的缘故，我见过这个小姑娘几次，已经十九岁了，可能营养不良的缘故吧，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瘦弱但清秀，眼神里有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和倔强。

我将她的照片发给了想要帮扶的师姐。那次拍照的时候，小姑娘就很不爱说话，我怕伤害她的自尊，说话也是极为小心，说是请她和远方城市的孩子互相学习交流，共同进步。

我于是和这个村干部驱车七八十里到了水花寨她姑妈家，劝小姑娘回家继续读书。姑妈所在的寨子坐落在群山中难得的一块平缓的山窝里，四五十户人家的寨子聚拢在一起，算是大寨子了。当时正是四月，房前屋后桃花盛开，鲜花朵朵争奇斗艳；溪水绕村而过，流水欢快地在石板上跳跃，清澈见底。

因为初次去，我跟村干部讲，水花这个寨子真是世外桃源啊，比我们高碑还漂亮。姑妈家红砖砌成的两层小楼矗立在一片菜花地里，还没来得及粉刷，略显土气，即便如此，也远比小姑娘自家矮小老旧的木房要宽敞高大得多。

姑妈家种烤烟，据姑父讲，每年收入十几万。

一个长得不甚好看的个头矮小的男子，跟在姑父后边不停地给我们敬烟。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姑妈家唯一的表哥，三十好几了还没娶妻。

小姑娘对我们的苦劝始终闭嘴不言，只是不停地咬嘴巴。后来我把所有人赶到了临屋，给她讲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想法委屈说出来，有困难我们一定能够想办法解决掉。

几乎磨破嘴皮子，半天才从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回答里了解到原因：小姑娘去县城读高中半年，学习不适应，成绩一落千丈，怎么也赶不上，不想学了；周末回家，木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弟弟也大了，没地方做作业，没地方睡觉；不读书了，这样省下钱来让弟弟专心读；身体不好，想先在姑妈家住一年，把身体养养好，然后出去打工挣钱。

反复规劝她回家，村干后来也进来连哄带劝加吓唬：王书记是中央派来帮扶的，一定能想出办法解决问题；小姑娘还是要回去读书；不回去她爸爸会心疼死的；回去后还可以再回来。

费了老鼻子劲，小姑娘总算是起身拿行李同意回去了。

出村的时候，表哥一直默默地跟在我们后边，直到村口。我回头问表哥，舍得表妹回去吗？表哥嘿嘿笑着，嗫喏半天蹦出来一句话：不舍得。我更加明白了姑妈一直不主动送回小姑娘的原因。

回去的路上，我给小姑娘讲，我可以到县里中学让班主任帮她提高成绩，也可以从村里帮扶资金里拿出钱来帮她解决住宿和学习问题，还可以联系让她到外地职校免费学习，总之不要辍学。

我还隐晦地劝她，近亲结婚要么生不出孩子，要么生的孩子残疾，到时还是要被夫家打骂甚至赶出家门，再亲的亲戚也不管用，这种事情以前在咱们村临近几个寨子可不少。

我还让深圳帮扶她的学姐跟她通电话，不停劝她，总之不想让她辍学嫁人。

小姑娘要么不说话，要么嗯嗯应和。

回家后没两天，我正张罗帮她的时候，村干部跑过来说她又偷偷跑回姑妈家去了，让我不要管了。

我将这事跑去讲给乡干部听，讲给村长支书听，希望他们能动用行政的力量解决。乡里边表示没办法。

村长跟我讲，王书记，你不要管了，这就是我们这个地方苗家的风俗，我们只能劝。如果不听劝，我们也没办法。

我百思不得其解，水花，多么有灵气的名字啊，多么美丽的村寨啊，为什么一定要出这样的事情？

后来在制定我们村的村规民约时，我特地加上了一句：坚决禁止近亲结婚。

三、村里人的幸福

今年5月1日下午3点36分，我特意从已经打湿了的裤袋里费劲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记录下那兴奋的时刻。

彼时，我正坐在村里的龙舟上和队员们一起在舞阳河上训练，他们都是我村的村民。

裸露的后背规律地摆动着，粗壮的胳膊用力向后划着，“嘿呦”“嘿呦”的号子声随着鼓点整齐的吼着。随着龙舟的飞驰，水花不停地溅在我的脸上和衣服上，我已经顾不得了，和他们一起吼着口号。两岸的青山向身后驶去，在那样的氛围里，我也亢奋了，大声吼着，近乎声嘶力竭。

（图片来自网络）

马上要到端午了，这是我们村龙舟队的日常训练，黔东南地区有端午赛龙舟的传统。我们村有个民间龙舟协会，由村里热爱赛龙舟的村民自发组成，每年端午期间都要在舞阳河上举办龙舟大赛。

驻村两年，我已经亲身经历了两届。

今年的规模更大，还有斗鸡、斗狗、山歌比赛。

在外打工的青壮们回来了，各寨上嫁出去的姑娘也都回来了，她们无论老少，都身着银光闪闪的苗家服饰，肩挑彩绳串起的红鸡蛋、粑粑、大水鸭、猪腿等特色食品，回娘家吃长桌宴、看龙舟赛。

我曾问过一位专门在深圳打工，并且发展得很好的龙舟队员：为了一个龙舟赛，专门回来训练两三个月，损失几万块钞票划得来吗？

他笑着说：王书记，我们跟你们城里人不一样，我们是穷开心。我有点无地自容，深感挫败和羡慕。

驻村两年，村里的工程很多。无论是修房盖瓦，还是筑路打井，总能看到一些做工的乡亲，在清晨开工之前，小心翼翼地将鸟笼子挂在看得见的树梢下或阴凉地。人在哪里做活，鸟就到哪里欢唱。人在烈日下流汗，鸟在树荫下的笼子里欢快鸣叫。干活累了，停下来逗逗鸟，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休息享受。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王家山寨子上一位七十八岁高龄的老人，红光满面来村委让我帮写证明，满身包谷酒气。我劝他喝酒伤身少喝点，他却呵呵笑着说：王书记你不懂，不喝酒很恼火，都一把老骨头了，酒也不喝有啥卵用。

而我为控制体重和血糖，不敢多吃白米饭，强迫自己多走路，搞得每天紧张兮兮的，哪里有他们的洒脱和幸福。

对于他们，我是黑天不懂白天的“白”，唯有羡慕和祝福了。

稀里哗啦写了这么多，最后得说确实很感谢国家脱贫攻坚奔小康的国策，让我有机会经历基层扶贫工作；更由衷感谢单位给了这么一个机会，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最最感谢高碑村民，让我获得难得的人生体验。这真的不是套话虚话。

我记得在清华临近毕业时，当时的校党委书记讲过一段话，大意就是清华的学生进入社会后，一定要将个人的事业和工作与国家的战略结合在一起，要力争做主流，这会是幸福的。

我也给周围的朋友说，如果还年轻，还没结婚要孩子，不妨去西部农村待个一年半载的，亲近自然，可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和感悟。

（主编：饶文燕 编辑：张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