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MOON文子 模特：方柳柳

【1】

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我失恋了。

说不出是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更惨，还是失恋更惨。

和韩延恋爱分分合合两年，一段感情急流勇退，选择在这个该死的日子寿终正寝。

我收到的分手礼物是一个顺丰快递，里面装着一个空的戒指盒，以及一张亲笔书写的分手证明：曹雪，很抱歉没能给你一场婚礼，祝你早日找到那个为你填满戒指盒的人。

婊气十足。

我的心态彻底崩了，这符合韩延的一贯作风，连分手都不忘塑造伟光正的形象。

晚上我喊了赵瑞斯，嘻嘻哈哈地在KTV包了个迷你包，啤酒配爆米花，拽着话筒兴风作浪到凌晨，完全看不出一点沉湎于悲伤的情绪。

这期间，赵瑞斯举着相机，对着妆容混乱的我猛拍。

我把他的镜头挡开，怒吼道：“你别拍了行不行！”

赵瑞斯矫健地一跃，在镜头着地之前，稳稳地垫在下面。他关了设备，凄凄惨惨地哀号：“积极一点，说不定你又翻红了！”

赵瑞斯爬起来，第二天带我去健身房的拳击体验课。我们换上拳击手套和健身服开打，赵瑞斯说：“把我当成韩延，使点儿劲！”

我力气惊人，把教练们看得目瞪口呆。没几分钟我汗流浃背，赵瑞斯被打得节节败退：“曹雪你知道你现在喊得像驴叫吗？”

“滚，我明明夜莺转世。”

发泄完之后，我觉得整个人好了一半。

【2】

两年前，短视频还没火，我在油管上找到灵感，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台gopro拍真人秀。拍着拍着就发现一个人扛机器，自导自演的可操作性为零。

于是我从豆瓣招聘的小组里万里挑一地找到了赵瑞斯，他是个自由摄影师，有平均每三个月就要换份工作的前科，让对他感兴趣的公司望而却步。

“刚开始我可能没什么报酬给你，但如果以后做起来了，我们可以平分广告费。”和赵瑞斯见面前，我已经被好多个摄影师挂了电话。我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了我的现状，不过是在学校里打杂的隐形贫困人口，也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

没想到赵瑞斯别开生面地反问我：“包食宿吗？”

我一愣，想起学校的教职工宿舍楼里有个长期闲置的地下室，食堂吃饭好像也不贵。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包。”

“好好好，合作愉快，明天就开始吧。”

赵瑞斯生活拮据，身上那件二十块的T恤看上去都穿了好几年。赵瑞斯当天晚上就搬了过来，确实是有落魄艺术家的样子。我请他吃了两碗在学校超市买的泡面，他的表情满足得像是在吃满汉全席。

“第一个视频我们拍什么？”

“不如就拍学校吧，学校的夜生活。”

“我看你其貌不扬，怎么会想做这件事？”赵瑞斯挺不会说话的。

“想红，想赚更多的钱，被很多人喜欢。”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赵瑞斯轻轻笑了笑，没肯定也没否定我。

两个业余选手就这么拍了一段时间，除了几个朋友被迫成了我的粉丝，几乎没人关注我。我沮丧极了，没想到用力付出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赵瑞斯安慰我：“大红靠命，我觉得可能你命中带糊。”

我和赵瑞斯外出取景，在本地的老商场里，坐进了一家经营不善的奶茶店。窗户上贴着通知，上面写着：亏本转手，还债保命，接着便是韩延的姓名和手机号。

我觉得这条文案很可爱，突然就有了个主意，跑到正在柜台里忙前忙后的韩延面前：“要不要跟我们合作？”

韩延抬起头，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你的场地免费借我们用一个月，如果把你的店带火了，盈利我们平分；如果没带火，我们付你一个月的租金。”

赵瑞斯听完脸色苍白，想把我拉走。

“我同意。”

落子无悔。

我写剧本兼当场务，赵瑞斯想分镜拍摄，韩延当演员。刚开始韩延不太愿意出镜，还是赵瑞斯用一大堆彩虹屁说服他的。之后的每个周末，我们雷打不动定点拍摄，动用了周围所有的人脉，专门找那些脸上看着就有故事的男同学和女同学来当模特参与拍摄。

韩延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场，少年气中混着点沧桑。就这么坚持了一个多月，有两条视频火了，被网站编辑推荐到首页，一夜之间涨了几十万粉。慕韩延的名来奶茶店打卡的客人多了不少，营业额相比之前的一蹶不振有了质的飞跃，总算不用再转让了。

韩延捏了捏我的脸：“曹雪，你点子真的挺多的，简直是我的招财猫啊。我如果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赵瑞斯不满地说：“那你当我是透明的啊？”

韩延连忙补充说：“不不不，你功不可没。”

从来没有人像韩延这样肯定过我，这个无心的举动让我彻夜失眠。

【3】

我成了韩延的试喝员。

每拍一个视频，他就要量身定做一道新品。失恋是微苦的鸳鸯红茶；暗恋是酸涩的柠檬百香果；热恋是甜蜜的黑糖奶茶。他钻研起来很认真，一忙就是一个晚上，我每次都很捧场地一饮而尽，并赞不绝口。

但赵瑞斯总是皱着眉头提意见：“我觉得太腻了，还不如冰可乐解渴。”

韩延调配出来的饮品，配合视频的热度，总能吸引很多人来排队。

他雇了新人，他光是站在店里当人形招牌招呼客人，也有不少女生来要签名。韩延来者不拒，搭着她们的肩膀拍照，让我有点不爽。

分钱的第一个月，关上门，我们仨特别开心地坐在店里的小桌子旁数钱。

赵瑞斯说：“你的表情看上去过于贪婪，好像这些钱是你买彩票中的一样。”

我没好气地嚷嚷：“你懂什么？我得好好记住这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来之不易。”

私底下，赵瑞斯煞风景地跟我说：“曹雪，你不是自己想当主角吗？现在怎么又去做幕后了？”

“是你说的大红靠命啊，我有自知之明。”

“是，但你为别人作嫁衣，风险大，又没有合同约束，岂不是说散就散？”

“你说什么呢？韩延是别人吗？这是我们自己人！”

赵瑞斯听了直叹气，欲言又止：“你也太高估人性了。”

我有点生气：“你是不是对韩延有什么偏见？”

“没有。”

事实上，我也没那么爱吃甜食。我喜欢的不过是韩延这个人，才会这么帮他说话。

“我想当韩延的女朋友，你觉得胜算有多大？”在一次拍摄结束后，我突发奇想问赵瑞斯。

“我觉得不怎么样，他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呢？你也不看看人家现在的女粉有多少。”赵瑞斯一脸不屑，偷偷打量我的脸色，又补充道，“其实我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三个月后，韩延向我表白了。他诚恳地问我：“曹雪，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的心上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我们一起为了这个店努力。”

我疯狂地点头，表示愿意。

韩延面露难色：“但是你也知道，店铺还在创业期，我们前期的收入不会太乐观。现在的我有了一些来之不易的人气，所以要委屈你一下，暂时不能公开，你可以接受吗？”

我气鼓鼓的，本来想算了。

韩延说我生气的样子很像河豚。我想我都这么懂事了，出于内疚，韩延一定会对我更好的。

【4】

我和韩延暗渡陈仓了三天，就被赵瑞斯看出了猫腻。收工后，他面无表情地评价：“恭喜你如愿以偿，为了弥补我工作时的心里阴影面积，我要求涨薪。”

“好好好，满足你，现在这个店我也有份的，这点小事我可以做主。”

赵瑞斯正色道：“我其实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只是我觉得现在的你背离了初衷太远。你现在不过是在给韩延打工而已。”

我知道赵瑞斯是为了我好，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之后的拍摄，赵瑞斯对韩延总是带有敌意，连我都感觉到了。一个镜头反复地挑刺，拍摄了几十遍还不过，弄得大家都疲惫极了。

韩延跟我提要求：“曹雪，你说我们要不干脆把赵瑞斯给换了吧，他老是夹在我们俩中间，挺难受的。我认识个朋友，也是搞摄影的。”

我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老赵我很熟悉，合作也默契，跟新人磨合要好久。如果水土不服，可是要掉粉的。”

韩延的人气一直稳稳地上涨，私信里也慢慢有了很多商务问询。有一天我们受邀去拍一家密室逃脱的广告，一路披荆斩棘，又是解密，又是计算，仍旧卡在最后一关上，需要一个个子小巧的人跳入波波池，去拿打开门锁的钥匙。而三个人里只有我可以做到。

是夏天，密室里又一直挺闷的，我在波波池里中暑了，整个人头晕目眩。为了不耽误拍摄进度，我强打精神游过去把钥匙给取回来，交给了韩延。可韩延问都没有问一句我有没有事，还是赵瑞斯关了镜头，伸手把我给拉了上来。

“你是什么体质啊，玩个密室逃脱都能中暑？”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等会儿有个本地的媒体要来采访韩延，我得提前去对一下流程。”

韩延在一旁点头：“赵瑞斯，我的镜头应该都拍完了吧，我就先回去处理店里的事情了。曹雪，你等会儿打车过来吧。”

“你就不能等等我吗？”我虚弱又卑微地挽留他。

“乖啦，女超人，你是知道我有多忙的。”韩延还是走了。

这其实也不是唯一一次。

韩延不愿意做的事情，总能找到各种借口。不肯下楼拿外卖，不会用洗衣机，忘记给植物浇水，统统可以归结于忙这件事上。他总夸我善解人意、战无不胜，我就这样掉入甜言蜜语织成的陷阱里。

他需要我在身边的原因可能并不是喜欢我，而是我对他的仰望和崇拜能给他带来实际的收益。

我太没有尊严了。

赵瑞斯扶着我坐到空调下面，去便利店买了两袋冰和绿豆汤。其实他早就看透了一切：“曹雪，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5】

在那之后，我和韩延短暂地分手过一阵子。

我们决定分手的导火索，其实不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而是我陪着韩延参加了一场短视频的行业大会。很多同行见到韩延都上来打招呼，有个记者指着我问韩延：“这是你女朋友吗？挺可爱的。”

韩延几乎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啦，她是我的助理。”

赵瑞斯怒了：“曹雪再怎么样也算你团队的主创，没她能有你韩延的今天？”

赵瑞斯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大厅门口走去，可韩延没有追过来。

手机上收到他的消息：赵瑞斯抽什么风，不是说好了不对外宣布的吗？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死心了。

爱情说到底，还是冷暖自知的一回事。离开了韩延，我才又捡回了自己的初衷。

拍摄的模式是我和赵瑞斯摸索出来的，所以要重操旧业并不难。他把之前我们在奶茶店的收入悉数拿出来当启动资金：“其中一半是你的，我不是想多赚你们的钱，只是怕你吃亏。”

靠着蹭吃各种当地新开的美食店霸王餐，卖的大胃王人设，我们俩的收入也挺可观的。

苦的是在镜头前不断表演对食物的无限喜爱，不间断地吃完整桌菜，之后再去洗手间催吐。

苦的是听到同事的议论：有的人表面假正经，背地里居然去当主播。

赵瑞斯觉得我太拼了：“其实你早就可以自立门户，做个测评博主，不一定要变成现在这样的。”

“你不知道KOL之间的竞争有多激烈，稍微不努力一点就会掉队的。”

几个月没联系，韩延来找我道歉，希望跟我复合：“曹雪，我错了，如果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会向你证明，我是最适合你的人。”

我心一软，又原谅了他。我只是不甘心，我始终对他抱有幻想，如今来自我们之间的不平等消失了，我天真地这样以为。

赵瑞斯这次很平静地说：“韩延是不是改邪归正我不确定，但我知道你是不死心的。我祝福你们能走到最后，如果没有，就是韩延真的瞎。”

【6】

也不知道是我的运气不好，还是韩延的运气不好。

我们重新在一起后，我因为经常催吐，胃有了一些功能性的损伤，去医院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医生看着我的透射片子直摇头：“小姑娘，你的这个胃怎么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人的？以后少吃外卖，多吃清汤寡水的东西。”

李诞说过：走红就像中彩票，奖金总有一天会被挥霍完。

我不能再任性地靠大胃王这个人设来持续吸粉了。

人设卖不下去，观众的审美又总是容易疲劳，每天都有那么多新的素人破茧而出。这么长时间也没在职场混出个名头，一不留神就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

能抓住的都没抓住，即将中年的我一无所有。

韩延很识时务地疏远我，虽然店里的人气已经没有刚开始那段时间火爆，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去店里帮忙，他就把我当成普通员工来对待。

赵瑞斯担心我饿死，给我介绍了几单活，去几个街头小店露露脸就行。我都看不上，不愿意去。

赵瑞斯这暴脾气一上来：“曹雪你要真不喜欢这行也就算了，别总这么反复无常行吗？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你有在信用登记网站上查过韩延吗？他负债累累，身上背着好几个官司，跟你说要和你一起打拼，不过是想找个人一起背债而已。真不明白你们这群小姑娘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手脚发冷：“你为什么要去查他？”

“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的前女友拿了我的身份证去贷款，送了我一身债务。之后我就变成了很警惕的人。我也查过你，你很清白。”

【7】

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我又恢复了自由。

经济学里有个词叫沉没成本，在韩延身上浪费的光阴，我于心不忍。

赵瑞斯来跟我告别，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临走前他问我：“如果我留下来，你会不会有可能跟我在一起？”

我果断地摇摇头：“不可能。”

赵瑞斯长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赵瑞斯是我工作后遇到的最靠谱的人，那天拍摄时，我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弹窗，显示来自一家著名媒体平台的offer。

可是没办法，离开这里，赵瑞斯才会有更好的发展。

其实我知道，一直以来都只有老赵能懂，我的这份工作有多么不容易。

也只有我能理解，老赵志在千里，所有的忍耐都只是厚积薄发。他的梦想肯定也不是拍拍小网红，而是有朝一日成为能开个展的大摄影师。

我们抓着执念不肯放手，往往只会迎来更钝痛的回击。

我把韩延的分手信撕了，戒指盒扔了，硬生生地抹去他留在我生命里的所有痕迹。

微雨过后，就算不一定能看到彩虹，至少日光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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