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番小茄”，现居北京，目前已发表了4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番小茄”关注Ta。

DAY 4 & DAY 5

往北竿的船每整点有一班。

原本计划坐早上八点那一班，于是请民宿老板帮忙打电话联系北竿的民宿去码头接我们。

“你们要坐八点那一班？七点半就有一班啊。”超级无敌热心的老板建议说。

“不是整点才有吗？”

“早上会加一班啦。”然后他就给北竿的民宿老板打了电话。“我这边有两个客人等下会搭七点半的船过去。”

“什么？七点半没有船？我们这边有啊。是加班船啦。麻烦你们去码头接一下吼。”

结果就是我们七点多到码头买了两张八点的船票，在北竿空荡荡的码头自己打车去了位于北竿另一端的桥仔村的民宿。

接待我们的一个短头发女生张大眼睛说，我们七点半有去码头接你们，可是根本没有船啊。

“呃……大概是那边的民宿老板记错时间吧。”对于超级热情但是又有点脱线的南竿民宿老板，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你们自己叫计程车过来喔？还好也只要一百五十块。”她说。

“可是他收了我们两百块……”

“什么？怎么酱紫？”她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随即从柜台拿一张名片给我，“以后叫计程车就打这个电话，是我们的盆友，价钱都是讲好的，绝对不会多收你钱啦。”

“谢谢。可是我们没有电话。”

“哦，没问题，我来帮你打电话叫车。”

她确实没有像南竿民宿老板那样拉着我们讲个不停，但是做事爽快又利落。两个岛上人热情的方式不太相同，

名片上司机的名字是叫王贵花，不过开车过来的是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哥， 人很爽朗健谈。

“怎么会想到要来马祖啊？我们都觉得这里的生活好无聊哦。”

“那你们会想要去台湾本岛吗？”我问。

“当然想啊，可是交通很不方便诶。坐船要坐一整晚，飞机每天就那么几班。大部分的票还都被旅行团包了，我们自己都买不到票。还不如去大陆玩。”

“对啊，这里去福州很方便，半个小时就到了。”

“哇，这个你都知道，真的很厉害耶！”他一脸难以置信，“大部分游客都是从马尾坐船过来，要坐两个小时不说，过入海口那里风浪又大，我坐过一次肝都要吐出来了！以后还是都坐去黄岐的船。”

“你经常去大陆吗？”

“有时间就会去。去那边买手机回来倒手，还可以赚点小钱。你们那边的手机比台湾本岛还便宜。”

“哈？”这下轮到我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了。

北竿的道路和南竿一样起伏。从桥仔村到战争纪念公园先要翻过一段山路，到达塘岐村之后开过长长的塘后道沙滩，然后再沿着近乎60度的斜坡开上去。他把车停到战争纪念馆门口，问我要不要等我们出来再送我们下去。我告诉他我们打算自己在附近转转再走下去，下午去别的地方会再打电话给他。

“喔那样也好啊，这附近还有好几个据点，风景都很不错。就是下山的路比较窄，要小心车子啦。”他摆摆手就走了。

他走后我才忽然想到，大概他是希望我们能包他的车吧。

战争纪念公园位于北竿岛东侧的大沃山上，将当年的几个据点开辟成了游览区。据点的名字依然用数字代替。12据点的工事被利用起来修建了战争纪念主题馆。纪念馆并不大，但是布置得相当巧妙。除了关于战争史实的记述，展示旧时的武器装备，还有一些让人觉得“哇这也可以拿来展览”的东西。

比如有一整块展板上写了一段“无头部队的故事”。大意是马祖其中一支驻防小队夜里遭到偷袭，尸体的头都被割掉了。后来马祖村里的人每到夜里就听到有部队训练的声音，踢着正步在村里走来走去，出去一看发现都是无头人。后来有一次蒋公到马祖视察，夜里也听到这个声音，不免潸然泪下，于是出去对着无头部队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从此以后，夜里终于不再有踢正步的声音了。

台湾人向来相信鬼神之说，这种故事流传开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多少可以想象，那时远离本岛到马祖驻防而失去生命的部队士兵，在马祖人看来是非常凄惨的。

从12据点可以望见远处的螺山步道，一直通往因为涨潮而被分割开来的两座岛礁。

往山下走不多远就是08据点。这里被开辟成武器展示场，沿着山路两边放置着各种型号的高射炮、战车和坦克。在长期海风的侵蚀下，表面早已锈迹斑斑。走到尽头，沿着台阶走下去，山体里竟然还别有洞天。从坑道的孔洞向外望去，悬崖峭壁底下白浪翻涌，远处是灰茫茫的大海。说是让游客体验战地风光，可真要让人在此驻防一段时间，就算不打仗，恐怕精神上也会承受不了吧。

沿路有拉着旅行团的中巴车不停地开上来。我认为如果想真的体验一下战地的感觉，还是应该一个人来。即便不足以体会那种漫长的忍耐，多少也能体会一下孤绝的恐惧。

山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叫后沃村。说是村落，一共也就十来间房子。村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一只瘦小的猫躲在车底下朝我们喵喵叫。村子前面就是一片狭长的沙滩，连接着塘岐村和后沃村。据说从前没有修路的时候，涨潮时两边只有一条细长小径相连，只有在退潮时两侧的沙滩才逐渐裸露出来。现在塘岐村后方修建了北竿机场，在沙滩的尽头就能看到飞机在跑道上腾空而起。

我们到达沙滩时接近正午，沙滩被潮水淹没，只露出极窄的一小部分。天空中微微落着小雨，涨满的潮水让海湾看起来如同一大块翡翠色的琥珀。

我们在沙滩上等了一会，跑道上始终静悄悄的，不像有飞机要起飞的样子。北竿机场只有往台北去的航班，一天也不过四五个班次。后来到机场里面去看看，好像是飞机晚点了，候机厅里挤满了旅行团，大家怨声载道。因此从塘后道沙滩上看到的，始终只有空旷的机场跑道，一言不发地伸向大海的中央。

北竿比南竿小，只有一条公车线路。起点站就在塘岐村，终点在白沙码头。途中经过桥仔、芹壁和坂里三个村落。最著名的当然是芹壁——号称马祖地中海的聚落。我们决定在炎热的午后先去坂里的北竿游客中心吹吹冷气，顺便看看坂里大宅，然后再去芹壁。坐公车到坂里一看，游客中心正在整修，所谓的坂里大宅只有三间复建的木制房子。下一班公交车还有一个小时才来，干脆去附近的坂里沙滩打发时间。

在马祖搭公车旅行要有极好的耐心。当然打电话叫计程车也可以，可是反正我们又不赶时间，看海发呆就是我们的正经事。绕过坂里小学的围栏，沿着海浪的声音寻过去，空无一人的坂里沙滩就出现在面前。

北竿的沙滩总体来说要比南竿的宽阔，沙质也更好。坂里沙滩的沙子是白色的，然而也并不是那种可以穿着泳衣躺在上面的度假用海滩。沙滩上堆满了被海浪推上来的漂流木，从张牙舞爪的枝桠间望过去，湛蓝的海水翻卷出白色的浪花。大概是个冲浪的好地方吧。

我们坐在沙滩前面的发呆亭里，吹着清凉的海风，看着白色的沙滩和浪花在耀眼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旁边的小学响起了下课的铃声，海风送来小孩子玩球的喊叫声和远远的犬吠声。然而一个人都没有出现，只有眼前的浪潮，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海岸。

回到公交车站前面，为了换零钱去对面商店买了一碗刨冰。找回一个五十元的硬币，听说我们要坐车，主动换成五个十元的硬币。商店大概是这里唯一的一间，卖杂货，也卖炒饭，还兼买刨冰。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的电扇呼呼地吹，一个阿兵哥坐在另一张桌子前面吃炒饭。刨冰是简单的红豆冰，冰给得极多。还没吃完，头都冰得痛起来了，绝对是马祖岛上消暑第一良方。

芹壁村面朝大海，村民们在山坡上修建了许多闽东风格的石屋，错落有致，拍照效果绝佳。也因为如此，芹壁少了一些马祖其他地方荒凉坦荡的气息，多了几分“游客必到拍照打卡地”的味道。聚落的大部分房屋也改建成民宿餐馆以及咖啡馆，少部分从前的当铺银号被保留下来供人参观，极少看到有从事旅游业之外的居民。虽然是商业气息明显的改建，芹壁的风景确实美得无话可说。沿着石阶而上，两边古朴的石屋安稳沉静，墙根底下种着一丛丛粉红色的绣球花，偶尔能看见国军留下的政治性标语。在低矮的石墙上坐下来，就能随时随地眺望山脚下蓝得发亮的海面。猫兀自趴在石阶上打着哈欠，丝毫不理会周围拍照的人群。对，所有游客几乎都在不停地用各种设备以各种角度拍照。如果你旅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拍照，芹壁是绝好的地点。在能望见海的地方坐下来喝一杯咖啡，身后是充满历史感的旧日聚落，任何角度看都十分完美。

只是这种美无法像东莒岛的福正聚落那样，自然而然地在我心上留下令人震惊的一击。太多的游客和正在施工中的民宿让芹壁如同那些复建中的古镇一样，充满着同一种太过热闹的全民狂欢的氛围。当然，芹壁的风景独一无二，而且民宿和咖啡馆的水平也不俗。如果单纯以游客的心态，坐下来喝一杯咖啡，逗弄一会完全无视人类存在的猫咪，听着海的声音发一会呆，芹壁绝对是个适合度假放空的好地方。

并且，如果你像我一样是台版恶作剧之吻里直树的迷妹，那么恭喜你，芹壁的风景在你眼里会格外加分。因为这里——就是直树当兵的地方啊！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请咖啡馆的人帮我们打电话叫计程车回到桥仔的民宿。窗外的海湾涨满了潮水，海面上夕阳的金光里有星星点点的渔船的影子。晚上去村里仅有的两间餐馆中的一间吃了海鲜，听着店里老板娘和儿媳妇商量着明天早上去庙里摆供品以及越扯越远的家常里短，夜色在这个小渔村里越来越浓。

第二天一早就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了。那一天是端午节，村民们在白马尊王庙口摆了成箱的啤酒，堆起来比人还要高，又热热闹闹地放了鞭炮。民宿的人包了碱水粽请客人吃，自己也忙着去旁边的庙里上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隆重的端午节。

从民宿后面有一条小路可以登山。途中会经过一个军用工事，有几个阿兵哥在上面顶着大太阳干活。我们走过的时候会他们会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虽然我完全看不出来他们是在做什么。桥仔村位于北竿的北端，因此走在山坡上可以望见对面的大坵岛。大坵岛无人居住，每天有一班船可以登岛。岛上有健行步道，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野生的梅花鹿。这条路上没有任何景点，因此一个人都没有。可惜实在太晒，我们并没有登到山顶就回去了。

中午要去塘岐村吃午饭，因此请民宿帮我们叫车去塘后道沙滩。说来也奇怪，每次按照那张印着王贵花名字的名片打过去，来接我们的都是不同的人。昨天傍晚是一个沉默的大叔，今天则是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大概她才是真正的王贵花吧。听说我们要去塘后道沙滩，她十分吃惊。

“这个时候去那里很晒喔，又没有什么好看的。游客都是晚上才去那边看蓝眼泪的。”

我表示我们只是想去海边坐一下。

“那你们有带伞吗，至少也要带帽子，不然会晒坏啦。而且那边……”她停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我知道她大概想说，那边真的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对于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在离开北竿之前最后看一眼的，并不是芹壁，而是无人打扰的荒芜沙滩，能看到空旷机场的沙滩。

最后她把车停在机场旁的沙滩边，嘱咐我们说：“不要呆太久喔，中午真的很晒。”

她的车开走之后，很快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暴露在一整片白花花的阳光之下。滚烫的沙滩泛着白色的光，碧蓝的海水直抵天际。机场跑道上依然静悄悄的，柏油路面上方的空气都因为受热而变形。一辆驶过的汽车也没有，静得只能听见单调而重复的海浪声。整个海滩如同虚构空间里超现实的存在一般。

这就是我所喜欢的，荒凉而自在的马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