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一位老朋友发生了争执，想从杭州回到哈尔滨当面吵架。

事情的源头说来可笑，竟是因为一首歌。 且称她为 Z 小姐吧，我们结识于微时，十多年的相处已经让彼此深谙对方的脾气秉性，说话聊天也早就习惯了去伪存真，是那种可以在未能成眠的深夜里互诉衷肠的朋友。她读研二时，某天晚间忽然发来微信说：“最近被论文折磨死了。偏偏，给我推荐几首歌吧！我边听边写。” 我从最近常听的歌单里随手传了几首给她。传到第三首的时候，她问：“‘二丁目’是什么意思？” 对，就是那首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 于是我告诉她，二丁目是日本的一个街区，歌词的大致意思是两位友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但是其中一人未能赴约，等待的那个人触景伤情，就写了这首歌。

Z 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回复：“我可能不会爱听这种歌。” “为什么？”我问。 “没来就没来呗，多大点事儿啊，太矫情了。”她轻巧地说。 我有点儿不服，很想告诉她，这首歌是杨千嬅的成名曲，词是林夕写的，还拿了1997年十大劲歌金曲的最佳填词奖。但当我耐着性子敲下了这些文字之后，最终还是统统删掉，似是怄气般地和她说：“喂，好友多年未见，等待的那个人一定非常想念她。兴许她为了这次见面准备了很久，还可能攒了好多话要说。可是街上车水马龙，唯独友人不见，难道不允许她伤感一下？” 她又答：“我可能就是那个没去的人。”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失落，仿佛这首歌唱的就是我们俩，多年未曾谋面，我还在为这场陈年旧约心心念念地精心准备，而对方早就觉得没必要了。

忘记了那天我们是怎么各自据理力争的，只记得我的确是因此而郁郁寡欢了一阵。显然朋友对这种一厢情愿式的深情已经不屑一顾了，而我之所以会生气，不是因为我不能允许她有不同的看法，而是我不能接受她的麻木。 我也不是向谁都推荐这首歌的，我也不是和谁聊天都能不做任何铺垫直奔主题的。我只是觉得 Z 小姐在我印象中是个柔软的人，一定会被这首歌曲打动。 我没有想到的是，时光何其残忍，年岁的增长，打磨掉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深情、理想、天真、情怀，还有她对这些美好的信奉。 但我又没有理由责怪她，我知道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早年间，她也是为了挽留一段感情宁愿卑躬屈膝的那一方，她也是能写出煽情的、让人几欲落泪的友情信的柔情朋友，后来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与伤害，那双真挚的眼眸也渐渐黯淡下来，变得冷静而倔强。

我懂的，她经历了那么多，一定是把很多事情都看淡了，才口出不屑之语。我只是感怀，曾经那个写出“比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人疼爱更让我难堪”的朋友，她如今要靠什么过活呢？ 后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大概是意识到我的情绪不对，她又补充说：“我不去可能不是因为我不想去，而是因为我害怕对方不去吧。” 我盯着这句话，半晌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很想请她放心，如果那个“对方”是我，我一定会去。我很想向她承诺，如果那个“对方”是我，我一定不舍得让她的深情落空。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自顾自地叫她振作，每个人的成长都是抽丝剥茧的过程，现在的她，有权利选择一个自己觉得最安全的方式。 虽然这在我看来，并不算真正的洒脱。

想起几年前，我看过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归来》。电影中的陆焉识（陈道明饰）因被迫害不得不和爱人冯婉瑜（巩俐饰）离别，多年后回到家中却发现爱人已经患病，认不得他了。 怎么办？爱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在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无果后，陆焉识想到了给冯婉瑜写信，并在信中明确表示他会在本月五号回来。 于是，我们看到电影里已经两鬓斑白的冯婉瑜，在每月四号的晚上，都亲手用毛笔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陆焉识”的名字，直到满意为止。再在第二天清晨对镜梳妆，精心打扮，欢欢喜喜地去站台接她的爱人。 而陆焉识，亦是在每月五号准时从同一趟列车上下来。起初还祈盼他的婉瑜可以认出他，但几次心愿未遂之后，他仍然精心准备，就只为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 影片的最后，是陆焉识陪着婉瑜站在站台边，婉瑜手里的牌子上写着三个醒目而漂亮的毛笔字——“陆焉识”。漫天大雪飞舞，两个人并肩站着，视线向着同一个方向，非常动人。

在观看的过程中，我几度落泪。两个各自经历了独立支撑的艰难岁月的人，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捉襟见肘和社会的变态丑陋而放弃对彼此的爱意和信仰，仍然会为了一次会面，反复练习。这才是真正的勇敢和美好啊。 在现在这个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从不觉得那些敢于宣称自己离了谁都活得了，并对深情厚谊嗤之以鼻的人有多么厉害。他们只是被生活的残酷吓得失去了斗志，害怕真情错付，害怕所托非人，才会在被命运撕扯着成长后，去做那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人，可这一点儿都不酷。真正的潇洒应该是，受过了很多委屈和苦难，依然敢爱、敢依赖。 亲爱的，生命中的一些坏事，诸如遭遇背叛和抛弃、受到嘲讽和白眼，我知道你很难当它们没发生过，很遗憾，世间也无人能帮你挡掉它们，我只祈求你平安度过，不因此变得面目冷漠，在抖落一身灰尘之后，依然是一个天真、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