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岳怀让
传承，是为了铭记。
“听妈妈的话，爸爸去边境执行任务，等你长高就回来了。”由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广播电视部出品的强军故事荟系列微电影《爸爸的秘密》，今年早些时候在央视国防军事频道播出。
“我的爸爸在海拔5000米的高原执行秘密任务，那里氧很少，雪很大，他在保护大家。”8岁男孩张南的妈妈一直告诉他，爸爸之所以多年不回家，是因为爸爸在执行任务，他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有一天……春节期间南方小城，张南因为“地盘之争”，带领小伙伴在7天时间里加紧训练，以对抗数倍于己的“小猪军团”。
过程中，张南模拟自己多年未曾谋面、在高原上的父亲高海拔反应、抗风雪、战严寒的场景，上演了一出出让人忍俊不禁的搞笑画面。直到和“小猪军团”作战的一刹那，恍然意识到母亲多年隐姓埋名，辗转搬家远离过去生活，以及爸爸不回家过年背后的原委，他跑回家打开母亲隐藏多年的秘密盒子，由此揭开了一个让人泪崩的真相。
《爸爸的秘密》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澎湃新闻记者注意到，今年7月5日，《解放军报》刊文《关爱英烈后代，陆军军事交通学院延续13年的“亲情计划”》讲述了《爸爸的秘密》背后的感人故事。
胡博文在爸爸军校求学时的训练场 中国军网 图
延续13年的“兵爸爸”计划
对于扬州市梅岭中学初二学生胡博文来说，“爸爸”这个词是复数。周末，胡博文又一次拨通了“爸爸”的视频电话。“爸爸，谢谢你们寄来的‘六一’礼物！”视频这头，胡博文双手捧着汽车模型，开心地诉说着最近的趣事。
“博文，网课上得还习惯吗？暑假的时候要来看我们啊。”视频那头，胡博文的“爸爸们”一律穿着笔挺的军装，看起来都是20岁左右。这群年轻的“兵爸爸”，来自陆军军事交通学院学员队。他们有的入伍还不到4年，但他们和胡博文的故事已经延续了13年。
不知多少次，少年胡博文在心里琢磨：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兵爸爸”？爸爸胡永飞到底在哪儿？后来，长大了的胡博文隐约意识到，爸爸已经牺牲了。这是一个包括妈妈在内的所有人向他保守的“秘密”。他打心底感谢远方的“兵爸爸”，也由衷理解并感激他们善意的谎言。
那一年，胡永飞从蚌埠汽车管理学院以优异成绩毕业，来到西藏山南军分区边防某团汽车队，立志“让军人的价值在青藏高原闪光”。凭借踏实肯干、扎根奉献的精神，胡永飞获得了领导和战友们的认可，成为汽车队队长。同时，他也收获了甜蜜的爱情，与“川妹子”周忠燕喜结连理。
后来，胡博文出生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胡永飞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那会儿我们聊天时，永飞经常和我们谈起孩子。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样，也会时常想念远方的家人。”至今，胡永飞的战友想到他仍然忍不住心酸。同样在青藏高原上奔波着，他们或许更能体会那份艰辛与不易。
胡永飞军校求学时留影 中国军网 图
身在高原，心念家人。胡永飞尽力用爱构筑起一个温馨的小家，他甚至和妻子商量好了儿子在哪里上幼儿园，将来考什么大学。然而，人生的意外就像高原的天。身处高原，你永远琢磨不透头顶这片湛蓝天空何时会风云变幻。
2009年6月24日，那是一个晴天。胡永飞带领车队踏上那条熟悉的高原公路。在一处悬崖峭壁前，车队突遇塌方，胡永飞冷静地指挥战友们快速通过。突然，一块巨石从山上滚落，砸向了胡永飞驾驶的车辆。危急时刻，他一把推开战友，自己永远留在了那片雪域高原。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恍惚之中，周忠燕接受了丈夫牺牲的事实。那时，儿子胡博文刚1岁4个月。从此，周忠燕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这个濒临坍塌的家。听闻噩耗，胡永飞的母校蚌埠汽车管理学院组织看望慰问烈士家属，还探讨研究了胡博文的成长问题：如何让烈士子女与其他小朋友一样，也能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
为此，时任学员队干部张磊提出了“兵爸爸计划”。按照张磊的想法，“兵爸爸计划”就是瞒着小博文，替战友履行爸爸的义务，集合大家提出的各类方案，解决小博文成长过程中遭遇的问题。计划的执行者，正是胡永飞求学时的学员队。从此，胡永飞的牺牲成了一个只有一个人不知道的“秘密”。“我们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替代真正的父亲角色，但如果能通过‘兵爸爸计划’，帮助英雄的子女从小健康快乐成长，我们的努力就不白费。”张磊说。
胡博文心里珍藏着一个特殊的地址——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青年路1号。10岁之前，胡博文总能收到来自这个地址的礼物。妈妈告诉他：“这是爸爸托战友寄给你的。他在西藏执行特殊任务，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妈妈带你坐飞机去看爸爸。”
自“兵爸爸计划”开始后，张磊常常在工作之余给周忠燕打电话，询问母子二人近况和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协调关系给予解决。平时，他们不定期给周忠燕家里邮寄粮油、衣物等生活必需品，还会给胡博文寄去早教用品和玩具；中秋节、春节等节日，张磊会通过短信发送节日祝福；清明节、烈士纪念日，他们总会前往江苏省高邮市烈士陵园的“胡永飞烈士”墓碑前，献上一捧白玫瑰……
慢慢地，胡博文长大了。看到身边的小伙伴们都有爸爸，胡博文不断向妈妈追问：“爸爸去哪儿了？”一次“六一”儿童节，为了安抚孩子，张磊发动学员队里的学员，每个人写一封寄语短信，放到厚厚的大信封里寄给胡博文。周忠燕告诉儿子：“你看，这是爸爸托军校学员们专门给你写的，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与周忠燕一样，张磊心里也明白，不能让胡博文过早意识到“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总是尽力配合周忠燕。他托西藏的战友，时不时给小博文寄些玩具和生活用品，有时是一把玩具枪，有时是一台遥控汽车，有时是一双运动鞋。看着快递箱上西藏的地址，小家伙一字一顿地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便让妈妈教他读。
“等我长大了，就能去这个地址找爸爸啦！”胡博文说。13年来，学员换了几茬，但“兵爸爸计划”传承了下来。学员队新任教导员罗学田，不仅沿用了之前的一系列做法，还用新的方式参与陪伴胡博文的成长。
罗学田让学员们各显神通，充分发挥特长，以短视频、视频通话等形式，与小家伙互动。有学员擅长打篮球，就录制基本的“运球”“投篮”“三步上篮”等小视频，教小家伙学篮球；有学员英语好，就和胡博文约定，每周日下午视频通话，学一节少儿英语；此外，还有不定期学唱军旅歌曲、素描简笔画、讲军营故事……
胡博文一天天长大，妈妈周忠燕心里却多了一桩心事。看着儿子积攒的那些来自西藏的邮件和快递，她知道是时候告诉孩子关于这个地址的“秘密”了。对一位母亲来说，如何把父亲离世这桩心事告诉孩子是个难题。经历过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周忠燕选择了在胡博文10岁生日那天，将胡永飞牺牲的事情以及“兵爸爸计划”，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尽管意识到爸爸已经牺牲了，但第一次听到关于爸爸牺牲前后的细节，胡博文还是控制不住地流泪。那天晚上，胡博文哽咽着对妈妈说：“长大后，我要去爸爸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
调整改革中，蚌埠汽车管理学院转隶陆军，成为陆军军事交通学院的一部分。
2019年9月21日，第19个全民国防教育日，胡博文终于有机会来到这里，亲眼看一看爸爸曾经求学的地方。胡博文没想到，眼前的“兵爸爸”，既有入学不久的年轻学员，也有享誉全军的专家教授；既有教书育人的文职教员，也有各个岗位的领导干部。那天，胡博文端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座位上，试图“还原”父亲的样子。
在那间教室里，学员26队教导员罗学田专门安排了一堂特殊的课。60位“兵爸爸”围绕着胡博文分散坐开，罗学田带领大家重温胡永飞在雪域高原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端坐在座位上，胡博文认真听讲的模样，像极了胡永飞年轻时的样子。那时，胡永飞也曾坐在这里，聆听前辈的故事。
课后，罗学田送给胡博文一份“神秘礼物”——一摞厚厚的材料，里面记载了胡永飞军校3年的成绩和表现。罗学田告诉胡博文，胡永飞的各科成绩均在良好以上，还当过学员骨干，立过三等功，是优秀毕业生。
胡博文坐在爸爸当年睡过的床铺上 中国军网 图
“走在爸爸当年曾走过的求学路，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成了他。”穿上迷彩服，胡博文体验爸爸住过的宿舍和床铺，来到爸爸流过汗的训练场，到爸爸吃过饭的食堂就餐……翻看着爸爸的毕业相册，胡博文一边模仿着爸爸的姿态拍照留念，一边在脑海中勾勒爸爸的样子。
“我想念爸爸，他永远是我心中的英雄。”胡博文说，爸爸的军旅人生，曾是妈妈口中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如今，他觉得，自己离爸爸很近很近。从眼前一个个“兵爸爸”身上，胡博文能想象出父亲年轻时奋斗的青春模样。“不仅给英雄的子女物质上帮助，也希望能给予他们精神上支持。我想，这正是我们这个‘亲情计划’能坚持这么久的原因。”罗学田说。
“有我在，家就在!”烈士之妻用爱撑起一片天
澎湃新闻记者注意到，《人民日报》今年1月也曾刊文《用爱撑起一片天》，讲述了胡永飞牺牲后，妻子周忠燕支撑起全家的故事。
胡永飞牺牲时才三十一岁，周忠燕二十八岁，他们的儿子胡博文刚刚十六个月。回到高邮，周忠燕看着年幼的孩子，反复对自己说：孩子还小，需要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为爱撒一个谎，向孩子隐瞒爸爸牺牲这件事。小博文喊爸爸找爸爸时，周忠燕就告诉他，爸爸是一名军人，在西藏高原。刚开始，周忠燕编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慢慢地，小博文开始不断地追问她，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周忠燕只能拿出丈夫的照片给儿子看：“谁说博文没有爸爸？爸爸是解放军，在西藏保卫边疆哩!”
直到小博文过了十岁生日，周忠燕决定把真相告诉儿子。那一年清明节，她把儿子带到高邮烈士陵园，带他去认爸爸的墓。母子俩在胡永飞墓前的草坪上，整整坐了半天。周忠燕掏出纸巾，仔细擦拭墓碑上丈夫的照片，轻轻抚摸着那张她最熟悉的脸庞。她有好多话要对丈夫说：“我们的儿子已经十岁了，以后我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地来看你了……”
接着，连续两年，周忠燕带着儿子上雪域高原，登边防哨所，住连队宿舍，努力追寻爸爸的足迹。周忠燕在每一个曾经同丈夫合过影的地方，和儿子拍照纪念。她想以这样特别的方式，让一家人相聚在一起。爸爸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也逐渐变得清晰、立体起来。同时，在与爸爸生前部队官兵的接触中，胡博文也更加读懂了军人的大爱。从西藏回来后，他就给在西藏的解放军叔叔们写信，信中写道：“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没有见到过我的爸爸，妈妈以前总是骗我说‘爸爸在西藏’，去年才知道爸爸早已牺牲了。爸爸是一个英雄，这两次在高原部队里，我看到了无数个和爸爸一样的英雄!我要像你们一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有我在，家就在!”“我一定为你撑起胡家门面，带着一家老小往前走!”每当夜深人静时，周忠燕总会在丈夫的QQ上留言，还会发上几张儿子的最新照片，写上一段儿子的成长故事。虽然她知道，她的留言永远得不到回复。
为了能让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2011年，周忠燕拖着行李箱，走进扬州城择业谋生。她卖过服装，销售过汽车，开过家政服务点，几番闯荡过后，她在城西杨柳青路上租下一间门面房，开了一家洗衣店。她独自到上海、苏州等地，学习洗衣技术，掌握了近三十种洗涤液的用途。从此，小小的洗衣店，每天都是她忙碌的身影。
由于每天都是站着干活，而且通常是右手拿电熨斗，日子久了，周忠燕落下了腰痛的毛病，还导致两只胳膊一只粗一只细，肩胛骨一边高一边低，有时酸痛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晚上睡觉时只能把胳膊压着，才能减轻些疼痛。她经常扛着一把长长的铝合金梯子，爬上爬下，为客户卸取悬挂在高处的窗帘。只要有生意，能赚到钱，不管有多苦，她都不嫌累。她一边没日没夜地干活，一边还要照料儿子、婆婆。忙碌的她，从来没有在夜里12点钟前睡过觉。她把闹铃设置成军号声，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在闹铃声中起床。如同燕子垒窝一般，周忠燕一点点地经营着这个家，带着一家老小往前奔。虽然才四十岁，但她的头上已有不少白发，手上尽是老茧。
周忠燕的坚韧顽强也打动了很多人，来自社会各方的关爱鼓舞着她苦涩的心，给她带来春天般的温暖。慢慢地，周忠燕一家的生活也从一团乱麻中渐渐理出了头绪，日子过得也安稳了。得到关爱的周忠燕，传承烈士精神，铭记爱，传递爱。稍微有了空闲的时间，她就加入扬州太阳雨爱心志愿者团队，和大家一起捐助西藏错那县两个乡的小学的贫困学生，并在那里建起了两所“胡永飞爱心书屋”。她还和志愿者一起，悉心照顾扬州周边五位烈士的父母。在为生活奔波的同时，她经常挤出时间，参加志愿者团队的各种社会公益活动。在她的倡导下，志愿者团队还成立了“周忠燕巾帼志愿服务队”，以期成为服务妇女儿童的民间公益联动平台。曾经，生活暗淡无光，周忠燕却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并照亮更多的人。
现在，周忠燕依靠一双勤劳的手，在扬州城里拥有了新房子，带着一家老小住进新房，让婆婆离开了那个伤心的老宅，父母也成了她洗衣店里的好帮手。小博文已经在扬州城里上初中，还成为“江苏好少年”。在周忠燕新家明亮的客厅里，摆放着“全国最美家庭”“江苏省道德模范”“山南市民族团结模范个人”等奖杯和奖牌，在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责任编辑：蒋晨锐 图片编辑：乐浴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