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苏杰德
插座、闹钟、充电宝、剃须刀、烟雾报警器。隐藏的针孔摄像头就像潜伏在暗处的“第三只眼”,监视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这些偷拍设备要么成了极其隐秘的制作,要么成了偷窥者的玩具,要么成了“商业和政治对手”窥探信息的契机,人们的隐私在摄像机下无处可藏。
“请考虑一下。可怕的是,真的有一双眼睛可以看着你。”深圳公安局罗湖分局网络警察大队警官《中国新闻周刊》表示。2019年,他参与了打击深圳相机、偷拍产业链的行动,每次总结这种案例时,每当看到人们如何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陌生人的眼中,都会起鸡皮疙瘩。
深圳打击狗仔队产业链的行动是全国行动中最重要的一环。坊间流传着“全国针孔摄像头看广东,广东看深圳,深圳看华强北”的说法。在深圳华强北,制造观音用针孔相机材料随处可见,以低廉的成本和高利润吸引所有人马进入这个行业,其中不乏业内知名公司。全盛时期,在华强北店铺柜台,这种相机的销售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经过去年的打击,这种针孔摄像头似乎已经消失了。“一些店铺以前也能买到偷拍设备,打击后所有店铺的针孔摄像头都消失了。”霍奇将通知《中国新闻周刊》。胡志会是湖北人,在广东深圳的一家安防企业工作,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半偷拍猎人”,据说为企业和个人提供窃听器搜索、偷拍摄像头服务,已经揭发了数千个针孔摄像头。
但是在胡志会眼里,这些行动很难生根。这不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进行类似的打击整顿。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它正在等待(狗仔队产业)风暴过去。”
最大的事件
自2005年闯入深圳以来,霍志会开始接触偷拍窃听设备,对这个市场的秘密和出入口了如指掌。
偷拍设备包括可以伪装成手表、插口、路由器、帽子、鞋子等众多日常用品的角光、最受欢迎的针孔摄像头,同时操作简便,通过互联网直接远程监控视频,具备云保存功能。这些“伪装者”悄悄地被放进客厅、卧室和浴室,人们的私人信息完全暴露在摄像头里。
胡志会是湖北天文学家,最近因为新型新冠病毒疫情被困在老家,但并没有妨碍他的事业。最近,一家连锁酒店的顾客要在他的购物中心购买偷拍检查设备,等东西到位后,再指导酒店老板如何检查。“酒店里出现这样的摄像头,有的是房客安装的,有的是工作人员安装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北方快递》。)河智会介绍说,这些相机不仅对住宿客人造成伤害,还给酒店带来麻烦,迫使他们加强检查。
最近几年针孔摄像头被打洞,狗仔队也进入了警察的视线。1月8日,广东省公安厅举行新闻发布会,介绍“网2019”特别行动。其中,该系列中的“网24号”是全国非法生产、销售针孔摄像头黑灰产业犯罪中前科最大的项目。
"该项目是公安部“网2019”行动十大战役之一,规格有所提高."广东省公安厅网络警察总队司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网络违法犯罪案件接近整个刑事案件的一半,公安机关主要打击“高精度”犯罪,其次是狗仔队。
据广东省公安厅警察总队司琼透露,去年9月,公安部向广东省公安厅下发了针孔摄像头的犯罪线索。线索据说来自浙江。此后,公安部网络安全保卫局指示全国公安机关共同调查相关线索。
司警官介绍说,公安部提供的线索有10万条与广东有关。有限的人力,如何处理这么多线索成了让他们头疼的问题。广东省公安厅增派警力,通过人眼确认线索中的视频是否属于非法偷拍。这些视频首先要截取画面,警察判断这个摄像头是否处于敏感位置,确认是否属于偷拍。20多人进行了两三周的调查,审计警官坦言:“从这10万条线索中筛选的时候,需要进行人工分类、人眼识别,特别是痛苦。”
最终,网络警察总队筛选出了设在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酒店、酒店、按摩场所、单位宿舍、居民家庭等地的共4000条线索,涉嫌偷窥拍摄,严重侵犯了公民隐私。
调查初期,警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非法狗仔队事件上,后来发现,该相机上游涉及的公司有几家。“下游这么多用户打击的话,会消耗人力和物力,冲击也不大,对顶级流打击的话,可以切断整个源头。”司警官介绍说,广东警方随后逐渐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打击狗仔队产业链上。
偷拍产业犯罪链主要由App开发、硬件生产、代理销售三部分组成。App开发为针孔摄像头提供了控制软件开发和服务器建设。硬件生产是生产针孔相机部件,并将其组装到手表、充电宝、打火机等日常用品中。代理销售负责对非法生产的针孔摄像头进行网上销售。
"非法照相机生产的线索基本上是指宣传."谢警官说。这台相机的集散地又指向了华强北。
“华强北是电子设备集散地,针孔摄像头需要的配件都能找到,组装起来太容易了。”深圳公安局罗湖分局网络警察大队警官通知《中国新闻周刊》。除了公安部的线索外,罗湖警方也发现一些电商平台的卖家坐标很深。
圳,此外还有人举报家里发现针孔摄像头,“线索全部汇总起来可以发现,以前行动是零零散散的,打击的是一两个销售,这次是全链条式打击,在同一个时间收网。”去年11月13日,在公安部的统筹指挥下,广东省公安厅组织相关地市开展集中收网行动,分赴深圳、佛山、杭州、南宁等地抓获犯罪嫌疑人238人,摧毁制售针孔摄像头窝点40个,缴获针孔摄像头成品、半成品、配件100万余个,扣押服务器、生产设备等一大批涉案物品。
偷拍泛滥
2019年3月,一则“深圳龙岗区横岗街道办书记受贿”的视频在网络疯转,引发关注。画面中,一位领导干部在短短4分钟就接待了9名访客,无一例外的,这些人都送了礼。而这位干部和行贿人经过一番“客套”的推让拉扯后,便收下了全部礼品。
这段视频,显然是被偷偷安放在办公室里的摄像头拍摄下来,并经过剪辑发布。“针孔摄像头被人放在了书架的位置,拍下了这位干部所有受贿的镜头,这段视频最后导致了这名干部的落马。”綦警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19年7月11日,深圳市龙岗区检察院微信公众号“深圳市龙岗区人民检察院”通报称,深圳市龙岗区人民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依法对深圳市龙岗区总工会原正处级干部戴海清决定逮捕。戴海清正是这段视频中的“主角”。
“偷拍摄像头安放的位置,特别考验人的想象力。”谢警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18年11月,本名吴东的微博博主“花总丢了金箍棒”发布暗访视频“杯子的秘密”,对国内五星级酒店的卫生乱象提出质疑,视频中曝光了14家五星级酒店。“花总”使用的就是从网上购买的针孔摄像头。
不久,“花总”又发布了视频《偷拍的秘密》,对偷拍摄像头大揭秘。“花总”在视频中需要完成一个挑战,在一个经过设计过的酒店房间里,找到12个安装好的摄像头。令他非常挫败的是,他只找到了一半,这些摄像头被隐藏在鱼缸、充电插头、烟灰缸和床头面板中,也有的在马桶、浴室排气扇、电视和空调里。他在视频中提示:“网约车、试衣间、公共厕所、出租屋和酒店等,都是偷拍行为的高发场所。”
何志会也“深谙此道”。从业十年来,他的客户既有公司,也有个人。媒体曝光最多的租客房间被偷拍案例,大多数租客是通过线上购买价格相对低廉的检测产品,由何志会和同事指导检测。而个人要求上门检测的,绝大部分都涉及感情问题。何志会每次上门检测,都要直面这些扭曲感情背后的偷拍,因此对于情感纠纷的荒诞一幕特别唏嘘。
而企业客户主要的担心,是防止有竞争对手或者其他人窃取商业信息。让何志会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是,在对一个企业的上门检测中,“我们最开始一直没发现问题,最后在鱼缸假山上发现了一个透明度很高的橡胶管,里面有一个摄像头。配合上鱼缸里的加热棒、水草这些装饰,这个橡胶管显得很自然,很难察觉。”
在一些电商网站中搜索可发现,很多微型、迷你、隐蔽式摄像头都在售卖。不少产品,宣称具有“智能人脸检测”“高清夜视”“断网录像”“内置电池超长续航”等功能。
“偷拍问题不是新问题,之所以在最近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是因为偷拍技术的迅猛发展,给公众隐私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这些技术的发展使得偷拍变得极其容易,成本低廉。”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石佳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更为可怕的是,目前出现了贩卖偷拍视频的黑色产业链,“一些色情视频网站根据偷拍的内容与清晰度,明码标价专门收购和播放这类偷拍视频,骇人听闻,构成对隐私的极大侵犯。”
偷拍内容被通过“App账号密码”的方式在网络上被贩卖,买到这些账号和密码,就可以看到大量“现场直播”。《南方都市报》曾报道,有卖家叫价168元可买“酒店家庭对床精品ID一组20个”,还有各种套餐:“精品8家庭12酒店”的套餐卖268元,“极品10家庭15酒店”的套餐卖388元。摄像头偷拍的背后,是一条非法安装、上传、共享、买卖交易的黑色产业链。
实际上,偷拍的黑灰产业链并不是中国所独有,很多国家都深受其扰。2018年5月以来,韩国首尔每月都会举行妇女示威游行,这些女性举着标语牌:“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韩国女性,有时甚至是男性,都被隐藏的相机所困扰。这些相机捕捉到他们脱衣服、上厕所或换衣服,然后将照片和图像发布在色情网站上。近年来,首尔有关使用间谍相机犯罪的报道激增,从2010年的约1100起增加到去年的6000多起。
为了应对这些诉求,首尔市政府在2018年9月发布了《无偷拍之忧的卫生间推进计划》,称从10月开始每天至少一次派专员巡逻市内的各处公厕,检测里面是否安装了偷拍设备。届时,将有八千名专员参与巡逻和检测。
在深圳华强北的电子市场,可以买到多种电子设备。图/IC
“不能打完就散”
对于公安机关来说,打击偷拍存在很多挑战。
綦警官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一是取证难,尤其是销售到国外的数据难以获得;二是情况复杂,非法生产针孔摄像头的企业一般不做台账。非法生产销售罪虽然不是按照销售额来认定,但检察院后期一般会要求警方补充数额,往往会形成销售额认定难的问题。
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偷拍产业链涉及的环节较多,在监管上还存在挑战。石佳友认为,执法格局比较分散是个大问题和老问题,比如涉及网络传播是网信办来管,涉及非法偷拍是公安机关来管,利用偷拍内容非法经营问题又成了工商部门的事,多头执法就导致了“主体虚化”,有的时候反而形成了“真空地带”。
石佳友认为,针孔摄像头等偷拍设备,对公民的基本权利可能带来严重影响,因此,偷拍设备与监听设备性质类似,属于应经过行政特许备案的特种设备,公安部门和市场监管部门应该切实担负起监管责任。偷拍设备主要是以网上销售为主,因此,电商平台和监管部门应加强对电商经营者的监督与处罚。
偷拍猖獗,最重要的是,存在大量的需求和买方市场。綦警官举例说,贩卖走私野生动物是违法的,但是吃野生动物却不违法,“偷拍也类似,没有人管产业链的下游,但实际上是有了需求,才有了市场。”
深圳是偷拍产业治理的前沿阵地,其经验对于其他省市有很强的借鉴意义。綦警官认为,运动化打击之外需要有更常态化的管理,警方需要对生产销售环节持续整顿,对消费者要进行持续的教育,这是一个社会治安管理体系综合治理的问题,“不能像一阵风一样,打完就散了”。
民法典补缺
去年12月,重庆审结了一起偷拍纠纷案件。两位女生在租住的房间里发现了针孔摄像头,这个摄像头是由房东安置,三个月后才被发现。从公安机关查获的监控视频来看,这个摄像头具有夜视、录音、录像等功能,清晰度较高,监控探头对着卧室的床和衣柜,人在卧室内睡觉、换衣服等活动均能被监控探头摄录。
这吓坏了两位女租客。一位女租客称,因房东行为导致其经常有被人监视的幻觉,常常夜不能寐,为此曾去重庆市精神卫生中心就医治疗。
对于房东的偷拍行为,两位女生要求其分别支付一万元精神损失费。不过,房东却辩解称,此举是为了保护房屋内的财产,才疏忽将本应安装在客厅的摄像头安装在了卧室。房东还举证说,该摄像头需要充电,续电时间只有几小时,自己从未在安装之后充电使用过,直到租客搬家发现摄像头,也未使用过。
更让女租客无法接受的是,由于偷拍人没有给她们造成直接经济损失,此前对房东的行政处罚很轻,这让她们非常气愤。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规定,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对偷拍者处以行政拘留或罚款,对很多被偷拍者来说,难以弥补内心的阴影和创伤。
两位女租客选择起诉来维护自己的权利。案件的代理方、重庆柯成律师事务所主任柯昌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为了增加对于房东的惩罚,律所的几位律师商议后采取了要求赔偿精神抚慰金的方案。以往没有这方面的案例可以借鉴,律所几位律师当时对该方案的期望并不大。
不过,最终法院支持了两位女租客的诉求。法院认为,不论基于何种原因,被告均无权在原告私人空间内私自安装摄像头,且被告在公安机关已陈述,其安装摄像头的目的“是因一时心生邪念想偷看女人隐私”。
这起案件从9月27日立案受理后到一审判决,前后经历近三个月。这类偷拍案件诉讼费时费力,这让很多人不愿走诉讼的渠道。
此外,很长时间以来,对于偷拍的法律处罚条款并不清晰。石佳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09年《侵权责任法》才正式确立隐私权,但该法并未对隐私权的概念、构成要件等作出规定。此前的实践主要还是依靠司法解释和判例来进行保护,非常零散,标准不一,保护的范围也非常有限。
綦警官介绍,实践中,对于偷拍行为一般情况下以训诫为主,涉及侵犯隐私的处以拘留或处罚。例如,广东省这次针对偷拍的专项行动,抓捕了238人,有3000多人是只是受到了训诫。
“刑法上有一条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但最终判下来的很少。” 綦警官说,在一系列犯罪行为中,偷拍只是其中之一,对它的处罚被其他罪名吸收掉了,“例如敲诈勒索罪、传播淫秽物品罪和获取国家秘密罪等。”
针对法律的模糊和滞后问题,去年8月,备受关注的民法典人格权编草案三审稿增加规定:“除法律另有规定或者权利人同意外,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搜查、进入、窥视、拍摄他人的宾馆房间等私密空间。”
在学者们看来,该规定可以说是对当前偷拍猖獗问题的回应。石佳友说,过往的法律条款主要还是强调纠纷解决,案结事了,较少关注产生纠纷的根源,侧重于治标而不是治本。这一次民法典草案在人格权编中以专章规定隐私权,具有里程碑意义。
不过,石佳友强调,正在修订的民法典草案,应该强化隐私权的预防功能:“预防功能是当代法律的重要趋势,其核心在于不再是消极地在侵权事件发生后去补救,而是将关注点前移,着眼于事前的预防,对于侵权行为的高发领域,法律提前介入,设置合理的预防措施与义务。”
“宾馆酒店等接待消费者的公共场所,作为偷拍行为发生的第一线,有义务采取合理的预防措施。”石佳友认为,这对保护消费者至关重要。
偷拍等行为,在很多国家不光要承担民事赔偿责任,还会受到刑法的严厉惩处。以法国为例,法国2018年修订了其刑法典,专门规定了对偷窥、偷拍行为的量刑标准。根据该条文,未经他人同意,使用任何手段在其所处的非公开场所,偷拍其私密部位,可处以一年监禁及15000欧元罚金;如具有加重情节,可处以两年监禁及30000欧元罚金。石佳友认为,这些做法显然值得我们借鉴,必须提高不法行为人的违法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