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学的书总在催促我们:再不创业就老了,可是要多少岁才算老?人老了,难道就不能追梦了吗?
对于53岁的彭明榜来说,如果人生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大概就是看这一回。今年3月,他辞掉做了20多年的工作,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开了一间书店。
一直过着平凡生活的他,好像又被重新认识了一次。在知天命的年纪,突然多了一条人设,叫做“无可救药的浪漫的老创业狗”。
▲ 从后圆恩寺胡同东口往前走50米,你会发现一扇红漆大门掩映在高大的白蜡树下,这就是“小众书坊”的入口
多年没有联系的老伙伴也找到他,纷纷表示,要来看看他开的书店。
活到了这个年纪,梦想何止是濒危物品,简直就是史前生物。身边人谁不是安安分分等着退休?大家心里都是一连串问号,这位老朋友究竟怎么了?
旁人眼中的惊讶和怀疑,等参观完书店后,纷纷变成了同情的眼神。临走时,大家总不忘买上几本书,帮衬这位“舍生取义”的书坊坊主。
在窗明几净的书坊里,边喝咖啡边看着地上的树影和天上的流云,有一种难言的清静。彭明榜跟我聊起这桩趣事,笑着说:“开一间诗歌书店,怎么就成了被救济的对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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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目标:
一间以书为主角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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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同情”的原因,其实大致能猜到:彭明榜的“小众书坊”,店如其名,实在太背离主流了。
所有升官发财、风水运势、育儿手工、旅游吃喝……只要是大众需求旺盛的畅销书,这里统统都没有。这间店不仅位于人流稀少的胡同四合院里,还只卖最最小众的文学诗歌类书籍。
在实体书店和纸质出版都难言景气的当下,这样的“干净脱俗”,看在旁人眼里,就像是一头脱缰的烈马,在朝着泥潭沼泽发足狂奔——怎么看,这间书店都不像能赚到钱的样子。
无数圈内人都含泪说过,只单纯卖书的书店是不赚钱的。所以现在新型书店纷纷顺应潮流,叠加各种业态,变得可以吃,可以喝,可以聊天聚会……“书”却渐渐沦落为皇帝的新衣,成为店里真实商品的包装纸。
彭明榜却偏偏不信邪,他的书店不只要纯粹以书为主角,还是一间诗歌书店。
彭明榜的小众书坊里有两三千种图书,以诗歌为主,辅以小说、散文、艺术和公益类图书。每一种书都是由他亲自挑选。遇到经典作品,他还会仔细对比译本和装帧,从众多版本中,挑选出最值得收藏的那一版。
在这间店里,诗歌是最大牌的明星。平常只能蜷缩于书店角落的诗歌门类,被安置在5.7米高的大书架上,从墙角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 小众书坊里的“诗墙”,铺满了海子、北岛、洛夫、木心、痖弦、黄灿然、海涅、荷尔德林等知名中外诗人的作品集
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最杰出的诗人和句子:从每个书店都会有的泰戈尔《飞鸟集》,到20世纪最具世界性影响的诗人里尔克;从浪漫渺远、不知作者的《古诗十九首》,到程璧和莫西子诗唱成民谣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小众书坊”每周还会有诗歌主题活动,有时候是新书发布会,有时候是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一起读诗、写诗。
彭明榜说:“其实人人都有诗心,只是在日常生活中被淹没和掩盖了。”
▲ 《袈裟与旧纸》新书首发暨月光雅集,诗人雷平阳及众多嘉宾齐聚小众书坊,谈天说地,喝酒品诗
▲ “和诗人一起读诗”是长期活动,每一次会邀请一位诗人,和读者一起朗诵分享诗歌
▲ 陈传席老师的新书分享会,有铁杆读者专程从福建、河南赶来参加
然而仔细看看店里那些装帧精美的诗集,你会发现很多书脊上有着“小众书坊”出品的印记。诗歌出版,才是小众书坊诞生最原初的动力,也是最重要的使命。
彭明榜坚持把“小众书坊”的英文译为“Poetic Books”。他的愿望不只是开一间诗歌书店,卖诗意的书,还要做诗意的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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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岁辞职开店的背后,
除了浪漫梦想,
还有现实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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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辞职开店之前,彭明榜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做了23年零8个月的编辑,由他责编出版的图书,一年不下四五十部。近两年的“中国好诗”第一、二季和《天天诗历》受到关注和好评,这似乎唤醒了他作为一个曾经的诗歌爱好者的记忆和感情。
▲ 2018年新版“天天诗历”正在制作中
转眼来到53岁,儿子已经上大学,离自己退休还有7年。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觉得未来的人生一眼可以望到头。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站在53岁这个坎上,我一眼看清了未来7年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甚至看见了以后17年、27年是个什么样子。我问自己,你想不想有所改变?
出离这条既定生活轨道,意味着不能停薪留职,也不能提前退休,只能裸辞净身出户,更大的问题是将会面临种种风险和晚年生活的不确定性。
他说:“一开始家里人强烈反对我辞职,觉得我一定是疯了。”
如此情景让人想起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一个伦敦证券经纪人突然着了魔,要抛弃一切,去当一名画家。但彭明榜之所以要辞职,并不是对人生方向有所不满,正相反,他太喜欢他的工作了。
他说:“我热爱的出版工作,让我在过去的23年里,既挣得了能够养家糊口的物质补贴,也得到了职业生活的成就感和快乐。”
▲ 商震的《琥珀集》是小众书坊开业后出品的第一本诗集
因为想延续自己的职业寿命,不想因为六十岁退休而终止,他才决定自己创业。小众书坊是一个前店后社的“实体书店+图书策划”的机构,前面是一间诗歌书店,后面是一间诗歌出版公司。有了这间店作为战场,他可以在自己喜欢的领域,一直奋战到最后。
选择专攻诗歌出版,首先是因为他喜欢诗歌。好友兼领导、文学评论家李师东说他“没当成诗人,所以要当个诗歌出版家。”
但在这里押上最后赌注,并不是因为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的浪漫。
这大概就是五十岁创业跟二十岁创业最大的区别: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算多,所以更要彻底了解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彭明榜的野心在于出版。他想花上十年时间,专注于某个垂直细分领域的出版事业,拿下这一块的话语权。
放眼出版领域,处处都是竞争激烈的红海。影视小说?旅行指南?少儿书?就算再深耕二十年,也可能做不出什么成绩。仔细考量之后,他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很喜欢,却一直很小众的当代诗歌。
在大部分人意识里,当代诗基本没有市场,诗歌出版是赔钱买卖,各大出版社都避之不及。彭明榜却认为,诗歌出版是未来很有潜力的一块价值洼地,也是他未来十年里值得去攻城拔寨的战斗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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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你得拿出真金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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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创业和五十岁创业,哪一个更有优势呢?也许年轻人的创业更激情澎湃,可53岁的彭明榜开的书店,意外地得到了很多圈内人的助力。
天津“跨界书店”的创办人张虹女士成为他的合伙人,大力支持他开一间诗歌书坊;
本来要离开的“老东家”中国青年出版社,知道他要自己做诗歌出版,选择了入股“小众书坊”,成为股东;
▲ 小众书坊合伙人张虹女士(左一)、中国青年出版社皮钧社长(左二)、小众书坊坊主彭明榜(右一)
文艺圈的朋友们更是在这里留下了热情洋溢的墨宝和诗篇;书店有一个柜子,放的全部是作者签名本。
▲ 浙江美术馆前馆长斯舜威老师为书坊新张赋诗一首:彭生志在绝韦编,座上无人不草玄。眼角朝天唯小众,书坊闹市种芝田。
▲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作者、诗人李元胜和女诗人娜夜一起为小众书坊留言
▲ 画家和有绘画天赋的朋友造访小众书坊,还会现场来一张速写
我问彭明榜老师:比起年轻的创业者,人脉是你的优势吗?
他却摇摇头说,人脉并不重要。“你不能指望别人一直帮你,重要的是你正在做的事,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比如你想让诗人们来找你出书?提升诗歌出版门槛的“理想”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舍得真金白银,给他们更精品的出版和装帧,更好的印刷工艺、更适合的材料,让诗人们感觉到你的专业和诚意。
▲ 诗人雷平阳的诗歌手稿集《袈裟与旧纸》,临印刷又决定更换更好的纸印内文,本来设计的印金环衬改为金色纸,不计成本只为了最好的效果
在他看来,诗人是一群简单纯粹、对美特别敏感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值得珍重对待的对象。在中国当代,诗人不能靠写诗谋生,也不被大众主流所认可,但还是有很多人狂热地迷恋着汉语,竭尽所能探索语言与内心情感的边界。
就像诗人刘年写下的自述:
把“诗人”这顶帽子,从垃圾堆里翻出来戴上。
可以骂我,笑我,嫌我,唾我,弃我,但不要同情我。
我在怜悯世界。
▲ 诗人刘年的散文集《独坐菩萨岩》,同样也是小众书坊出品
彭明榜说:“很多诗人都只能自费出版个人诗集,印刷很粗糙,我宁可少赚点钱,也要把书做得精致有美感,让他们可以很骄傲地展示给别人。”
同时他也会选择一些有市场认可度的选题,由出版方承担风险,付给作者版税,“让诗人更有尊严地出书”。
人生走过半途,对人生,对万物,都会有更多理解。他告诉我:“到了这个年龄,养家糊口的担子已经卸下,钱真的没那么重要。但我们书坊的目标还是要赚钱,就算只有一点盈利也好,因为这样的模式才是可以推广和复制的。”
“为纯粹的书店找出一个良性循环的经营模式”——这也是彭明榜开设这个书坊的目标之一。
他纯粹吗?没想赚太多钱,却也有自己的野心:有生之年,还想做成一番事业,在诗歌出版的版图上插下“小众书坊”的旗帜。就算以后人不在了,书坊还在,就像又多活了很多年。
当他说着,每一本经手的书,都力所能及的尽量做好,让出书的诗人感到温暖,我问他——这也是为了建立口碑,细水长流地赚钱吧?他顿了顿说,没错,也可以这么理解。
既有诗意浪漫,也有现实考量,这大概才是一间理想书坊,最可能持续下去的真实模样。
回到文章开始的问题:什么时候才算“老了”?这大概与皱纹无关,而与心灵有关。不再谈梦想和抱负,认定自己不再有能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人就真正地老了。
我曾经向往荧幕上那些“冻龄”的神话,希望青春走得慢些;但现在我更羡慕生机勃勃的灵魂。希望当你我53岁时,还可以像这位小众坊主一样,还有不随大流的决断,以及向着梦想和野心出发的热血。
愿岁月老去,我们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