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雄山上开满了红杜鹃。
那年,萝卜溪开满了白杜鹃。
春天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等到杜鹃花开遍的时候,挨着山脚的村小学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师,夜里不停地咳嗽,咳嗽声在对面的村子里,都能听到。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终于有一天,传出了这个老师上省城治病的消息。
他沿着萝卜溪,走到了雄山上。
他毕业于省城的一所师范学校,在十里开外的镇上教了一年多小学,新学期上了几周课,校长找到他,要他去雄山村小学一一那里有一个老师突发疾病,去了省城治病,需要一个老师去代课。镇中心小学把所有的老师排了个遍,觉得只有他合适去代课。他年轻,单身一人,从正规学校里毕业,学校里的课程表上,他只负责几个班级的音乐教学,他的教学课程,不需做很大调整。校长找到他,征求他的意见。他二话没说,当天办好了交接,锁了单身宿舍的门,带了些简单的行李,就上雄山了。
雄山海拔七百多米,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山峰。雄山村座落在雄山山脚下,人口不多,七八百人。一条萝卜溪从雄山上流下来,围着村子边转了一圈,然后蜿蜿蜒蜒,曲曲折折,流过十多里地之后,在镇子边流进了一条大河。
雄山村窝在山里,交通不便。
还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县里准备从雄山山脚下修一条公路通往县城,把附近公社七八个大队的人集中到雄山村,人们肩挑手提干了一个冬天,挖出了一条土公路,沿着萝卜溪从镇子边伸进了雄山村。不知什么缘故,这条土公路到雄山村子边也就到头了,还只整出一条毛坯路,还没有跑过一辆车,修路的人就撤走了。人们纷纷传说,地质队在测量时,发现雄山的山脚下有一条阴河,一旦修路,挖到阴河,阴河的水涌出来,会把方圆百多里的地都给淹了。传说流传了很久,并且伴随着另一条沿河通往县城公路的通车,传得更远更邪乎。至于另一条公路所以傍着镇子的人家沿河边通往县城,倒不是雄山下有一条阴河,而是某年某月某日一位领导到河边的镇子蹲点,对镇子有了感情,等他慢慢从县里一路升迁到省城,已是省里说一不二的要员。某年某月某日,县里的领导去省里开会,这个省城的要员问起镇子的情况,得知镇子还没有通公路,一脸不悦。不久后,一支交通局的测绘队,沿镇子从河下游往县城方向测绘了一条线路,附了报告交到省里,很快就得到批复,要求在第二年的十月前完工。县里于是把雄山村驻扎的人员都抽调到了河边,让一条本可以从雄山村经过的公路转了向。沿河公路后来被命名为318省道。
雄山村的毛坯公路在第二年春天就被雨水冲坏了,多处塌方。雄山村维修了几次,但那年的雨水太多,实在有点忙不过来,人们最后放弃了维修。这条毛坯路,于是变成了宽窄不一,行人能勉强通过的土路。雨天里,土路成了一条泥浆路,时间一长,路面上到处坑坑洼洼。没有什么车辆进村来,村里人也懒得去填充些碎石。狗尾草、芭茅草在春天里长出来,冬天里枯萎。这条土路因为狗尾草和芭茅草越长越旺盛,慢慢也就荒废了。雄山村人外出,还是走萝卜溪边的石板路。
过了两年,雄山下有阴河的传说还没有散去,县里要在雄山村建一个五七干部学校的消息又传开了。这次倒是真的,一批干部沿着石板路,打了背包进来了。乡下人好奇,但也不多问。这些干部都很年轻,男男女女,隔不多久又换一些新面孔。时间久了,乡下人看出了门道,这个五七干部学校,就是让一些年轻干部来农村体验生活,下乡锻炼的。
根据上级建设模范干部学校的指示,五七干部学校开办一年以后,雄山村人在一块坪地里,挖了一个土窑,烧了一批土砖和青瓦,然后在靠近萝卜溪边的一个山湾里,修建了三排平房。五七干部学校于是搬到了土砖房里。五七干部学校办了两年,上边的政策变了,干部学校停办了。几栋空房子于是搁在那里。村里刚上任的村支书觉得房子空在那里可惜,就把村里的小学搬到了那里,怕春天涨水,又砍倒了一棵两人合抱的板栗树,请了两个会拉锯的师傅,锯了三天,板栗树锯成了几块宽大厚实的木板。木板铺在萝卜溪上,铺成了一座桥。雄山村的孩子,自从萝卜溪上铺了木板桥,再不用趟着溪水去上学,路途也近了许多,有些调皮的孩子,早上吃了早饭,三三两两在村口玩,并不急着去学校。等听到学校敲过了第一遍上课的钟声,才夹紧书包,拼命跑起来,冲上木板桥,一溜烟跑进了教室。等到第二道上课的钟声敲过后,这些调皮的孩子,嘴里喘着粗气,一边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把书包塞进课桌里,赶在上课的老师进教室前,都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了。
雄山村的人往外走,顺着萝卜溪的溪岸,沿一条青石板路,走上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镇上,再在公路边等上半个小时,坐上客运班车,颠簸上一个小时,在飘着灰尘的空气里呛上一阵,就可以到达三十多里外的县城。也有的在镇子的大河边,坐上一条机帆船,在大河上听着柴油机单调重复的“哒哒”声,走过几座长了几棵白杨树的沙洲,比班车晚上半个小时,在县城菜园边的码头上下了船,沿着一条土路走上两百米,然后走上一座石拱桥,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雄山村村民很少上县城,一些日用杂货都在镇上的集市上买,只有不得已时,才会忍痛花掉几张钞票往县城去。雄山村小学几年前传出要撤并,老师和学生都要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村民听到消息,坐不住,在上了些年纪的村支书的带领下,几百村民在一个赶集日,全部聚集到县政府大院,把县长办公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县长吓了一跳,于是一边安排秘书和信访办的人去问明情况,一边准备给公安局长打电话。秘书问清了情况,给县教育局长打了一个电话,几个人闭门磋商了一阵。最后在一片吵嚷声中,县长表态不撤雄山村小学,雄山村民才吵吵嚷嚷回去了。
雄山村民上访不到半年,乡村小学开始撤并。雄山村小学得到了保留,但高年级的老师和学生全部并到了镇中心小学,只留下了两个老师,一个上了年纪的男老师,在这里上了十多年课,不想再走动了。另一个是代课老师一一老村支书的女儿,高中毕业后没有去东南沿海城市里打工,村小学请了她来代课。学校虽然还在,但高年级的学生全部到镇中心小学寄宿读书,只留下了低年级的几个班。人手不够,两个老师一合计,编了两个混成班,一二年级编成一个混成班,三四年级编成另一个混成班,男老师教三四年级的混成班,女老师教一二年级的混成班。在每个混成班里,他们把每个年级的学生的座位编成两个长排,中间留一个很宽的过道,过道把不同年级的学生分开了,一个班四个长排。上课时,两个年级分开,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时,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做作业或温习功课。
雄山村小学,挨着萝卜溪。春天,下过几场春雨,萝卜溪就涨满了水。一到这涨水的季节,人们便开始忙活起来,一堆堆码放在溪岸边的马尾松圆木,被人们推下水,顺着溪水,运送到十里开外镇上的码头边,从那里捞上岸,木材公司的人拿一个钢卷尺量好尺寸,算好材积,付了钱,就堆放在贮木场的仓库里,或是装上卡车,运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在县城火车站的货场里,装进一截截铁皮车厢里,在火车头刺耳的汽笛声中,运送到更远的城市里。雄山上的树木,人们不知砍了多少批,修铁路需要枕木,人们从雄山上砍下来,锯成枕木块,从溪水里运出来,运往外地;大炼钢铁需要燃料,人们从雄山上把马尾松、桢木、板栗树、栲树砍下来,也从溪水里运出去,送进一座座土炉里;镇上建学校,木材也是从雄山上砍下来……。雄山上的树,砍着砍着就少了,一块块茂密的森林不见了,变成了稀稀落落的残次林。树木的个头也越来越小,原来建房子时,没有两人合抱大的树木,人们都不肯下斧,等到砍了几批,附近林子里再也找不出大树了,只好往更远的地方,找一些还能用的树木,砍下山,多花些人工,从远处搬运到萝卜溪边。为了生计,人们在冬天的时候进山,从稀稀落落的林子里,找些达到采伐要求的树木,砍下来,打了枝,剥了树皮,锯成二米长的圆木,放上一两个月,等树木的水分蒸发了,再搬到山下,堆放在空地上,等到来年春天溪水涨起来的时候,把这些圆木放到溪水里,顺着溪水放送到十里开外的镇上。放送木料时,村里有经验有力气的男人便会被组织起来,手里捏一把长长的挠钩,顺着溪岸往下走,圆木一旦打了横,在溪水里堆叠在一起,人们便把手中的挠钩,照准圆木一挂,把堆叠的圆木推开,一根根在溪水里拖顺了,又顺着溪水走。
他沿着溪岸往上走。萝卜溪里刚下过几场雨,水很浑浊,溪水快要涨上溪岸,溪水里不时飘过一株株结籽的油菜,以及从冲坏的秧田里被洪水连根拔起的水稻秧苗。除了这些飘浮的杂物,水面上还不时飘过一根根圆木。抓着挠钩的人们,三三两两,挽着裤腿,穿着橡胶皮条做成的草鞋,和他擦身而过。
从镇上沿萝卜溪往里走,要过两座石拱桥,一座石拱桥在萝卜溪的下游,一座石拱桥在萝卜溪的上游。早年的官道,沿着萝卜溪,翻过雄山,下坡走上二十里路,就到了大河边的县城,后来沿河边修了一条公路,官道便荒废了,来往的人们,只在雄山村和镇子中间的萝卜溪边行走,再没有人愿意翻过雄山走官道到县城去。
他到镇中心小学教了一年多书,只到过雄山村小学一次。那是上学年期末考试,镇上派他去监考,他沿萝卜溪走进去的。他对那次监考,印象最深的,还是学校里女老师飘逸的长发。那头长发,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总是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记忆当中,那个姓舒的村支书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耳朵上挂了两个银质的大圆环,走路时总是昂着头,不经意甩一下头,一头黑发便飘了起来,圆环在耳垂上摆来摆去。嘴里吐出的声音,仿佛粘着磁性,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粘住了年轻老师的心。“张老师好”,这句普普通通的见面时的问候,在他听来,就像是一碗蜜糖水灌进了他的心里,甜甜的。“你好。”他记得自己当时伸出了双手,双手不失时机握住了舒老师伸来的右手。舒老师的右手软绵绵的,像一团松软的海绵。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只记得舒老师红了脸颊。他握住舒老师右手的时候,大胆地把目光和舒老师的目光对到了一起,在他目光的注视下,舒老师的脸更红了,像天边绯红的云霞,头扭向了一边。他仿佛被一股无法挣脱的魔力粘住了,他像在回忆什么,又像在思想什么。舒老师轻轻咳了一下,他才从迷幻的状态里苏醒,松开了那只松软的右手。
老实说,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去握过一个女孩子的手,从来没有。他的生活非常简单,上课,吃饭,上课,吃饭,睡觉。他不跟任何人通信,也不跟任何人联系。在师范学校里的一场失败的单相思,让他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也让他对所有人都产生了戒备,他不想让任何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在哪里、过得怎样。那场在他心里埋藏的单相思,是在他师范学校生活快要结束的时候开始的:那时他经常去学校的阅览室看书,他发现一个女孩子也经常在那里看书,他们都是最后走出阅览室的,所不同的,他们回去时的方向不同。时间久了,他开始注意起这个女孩子,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一种气质,这种气质让他莫名有了一种想靠近的诱惑。他打听到这个女孩子比他低一个年级,名字叫杜鹃。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给杜鹃写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不多的几行字:杜鹃,你好,能和我在星期五下午五点半钟去校门口的小餐馆共进晚餐吗?张泽雨。信是星期一从学校的邮筒里寄出去的。信寄出去后,他忐忑不安,晚上也不去阅览室看书了。他在焦灼和兴奋中计算着时间,他晚上的睡眠开始减少,但奇怪的是,每天早晨六点,他能准时醒来,然后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跑上几圈。星期五下午五点半,他没有看到杜鹃来共进晚餐。一个星期后,他去了阅览室,没有看到杜鹃。之后,杜鹃再没有在阅览室出现过。他要毕业了,在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候,他发现毕业证书里夹着一封拆开了的信,那是他写给杜鹃的信。这封信,杜鹃退给了他,班主任怕影响他的毕业考试,在他毕业的时候才把信退还给了他。他后来才知道,杜鹃是班主任的老乡。他把杜鹃退给自己的信和毕业证书放在一起,放在书箱底部。
走在春天里的萝卜溪,杜鹃花占据了各个角落,山上,溪边,到处可以看到杜鹃花的踪影。
第一次到萝卜溪,晚饭是在村支书家里安排的。村支书把家里的一只十斤重的腊猪腿用烧红的铁钳烙了一遍,再用菜刀刮去猪腿上黑黑的烙痕,在清水里洗干净,用小斧头把猪腿剁碎,一小块一小块扔到铁锅里煮,煮上一个小时,香喷喷的腊猪腿就上桌了。老支书还杀了一只土鸡,忙活了几个钟头,才做好了晚餐。小山村里没有电,入夜,纯朴的人们在火塘边烧了一堆火,点了一盏煤油灯,一张小方桌靠墙靠着火塘摆好,方桌上摆了满满一桌酒菜,一个小木炭炉下面垫了块木板,摆在方桌中央,一口小铁锅架在小木炭炉上,一股浓浓的炖透了的鸡肉香味,从方桌上的铁锅里飘出来。村支书拉他坐上座,他推辞了一番,才在上座的长凳上坐下。老教师没有来,村支书去叫时,老教师已经吃过晚饭了,借口还有事,没有过桥来。晚餐的丰盛让他有些紧张,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到来让村里和学校破费。村支书叫来了村里的会计,一桌丰盛的晚餐于是开始了。舒老师在下座陪着。出于礼貌,他执意要给舒老师斟上酒。舒老师不好推辞,酒斟上后,礼节性举了举杯,泯了一小口。看到舒老师喝酒,他慌忙把杯子举起来,举起酒杯和村支书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喝了第一杯酒,他邀村书记和会计又喝了一杯。酒桌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他虽然觉得白酒辣喉,但有美女老师和村支书殷勤劝酒,酒喝起来便觉得顺畅了,也没有了醉酒失态的顾虑。那晚他喝多了,喝高了,在宴席还没有结束时就醉酒了,上了两次厕所,在厕所里呕吐了两次。但他高兴,开心,醉了还继续喝酒,喝到最后实在喝不下了,在餐桌边又呕吐了。大家撤了酒席,舒老师端来了一盆热水,用毛巾帮他把脸擦洗了一下。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的一双脚在热水里浸了一会,有人帮他搓了脚,然后他到了一间房子里躺下了。那晚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和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爬上了一座高山,那座高山上开满了红色的杜鹃花,他摘了很多杜鹃花,做了一个花环。他把杜鹃花环戴在了女孩头上。后来他无数次想起那个梦,却记不清梦里女孩的模样,只记得那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垂在肩上。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他还躺在床上。他听到钟声从村子对面传过来,很清脆,很响亮。他想爬起来,但身子不听使唤,眼睛睁不开,全身没有力气。他于是放过了钟声。朦胧中他看到了开满山坡的杜鹃花,长头发的女孩子把花环从头上取下来,拿在手上,嘴里发着“咯咯”的笑声,然后顺着一条小路跑下了山。“别跑,别跑,等等我”,他在后面追着,喊着。长头发的女孩没有理他,跑得更快了,像飞了起来。“等等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卫茗。”那个女孩的回声很长,仿佛从云端里飘出来。女孩说完话,人就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急了,一下子醒了,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了一床花色的被子,房间里透着香水的气味,一架玻璃镜子摆放在床头,一架衣柜摆放在床边,衣柜微微透出的缝隙里,可以隐约看到一两件挂在衣柜里的衣服,那是女孩子冬天穿的羽绒服。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卧室。他回味着那个梦,他记不清长头发女孩子的模样,一会儿觉得像杜鹃,一会儿又觉得像舒老师。他努力想记起点什么,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等他终于想起点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昨晚醉酒了,醉得太深,把今天监考的事给耽误了。他匆匆忙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出了村支书家,往学校赶去。
考试已经开始,孩子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做着考卷,舒老师在一间教室里监考,老教师在另一间教室里监考。考场秩序井然。他松了口气。
越往山里走,杜鹃花越茂盛。他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这次进山的选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顺手摘了一支白杜鹃,把杜鹃花衔在嘴里。他一边走,一边在设想第二次见到舒老师的场景。他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个长头发看不清面容的女孩。
离第二座石拱桥已经不远了,他停了下来。他把行李箱从背上解下来,开始在溪边的山坡攀摘起杜鹃花来,白杜鹃摘了一大把,红杜鹃摘了一大把。
他走上石拱桥,可以看到雄山村溪边的房子了,从那里踏上木板桥,走不多远,就到山湾里的学校了。
学校里很安静。没有学生上课。
他在一间教室里放下了自己的行李箱,然后沿着几间平房转了一圈。没有人。学校静悄悄的。
舒老师不在学校。只有找到她,才能把自己安顿好。他沿着桥过了溪,走进了村支书家。
村支书家的门虚掩着,一股柴禾的香味从门缝溢出的烟雾里飘出来。
“舒老师在家吗?”他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把门轻轻推开,侧身走了进去。
“张老师吗?我在。”厨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舒老师在烧火做饭。她知道他今天要来,已经在准备他的晚饭了。
“我来帮你烧火吧。”他自告奋勇。
“不用,厨房里尽是柴火味,你到房里休息下。”舒老师打开一扇门,让他去休息。
他犹豫了一会,“我去外面走一下”。“好。”舒老师掩上了门。
村支书家里有一部手摇电话机,村支书在中午接到了学校的电话,于是把一块熏黑的腊肉洗干净了,在沸水里煮熟了,捞起来,切成块,把肥肉拣了一碗,吩咐自己的女儿做饭,就出了门。舒老师做了饭,等锅里的米饭开锅了,舀干了米汤水,把肥腊肉放进锅里的米饭中焖。等到要开饭时,把腊肉从米饭上夹起来盛了一大碗。腊肉在米饭上焖的时候,猪油渗进米饭里,米饭里的锅巴,沾了油,也油亮亮的,翻出来,焦黄脆香。另一半的腊肉,舒老师和青菜片一起炒,放点红辣椒,盛了两大碗。晚餐的饭桌上,除了腊肉,还有一碗红辣椒粉炒鸡蛋,一碗煎豆腐块。
村里人的晚饭,很多都是上灯了才开始。这是一个长久时间以来养成的习惯,农村的人,要忙农活,等到天色渐晚,才会歇工回家,回家收拾一下,洗个澡,天色就暗下来了。
村支书家的晚饭,也在天黑掌灯了才开始。村支书接了学校的电话后,吩咐女儿准备晚饭,自己进了一趟雄山,镇里的供电所最近要给雄山村通上电,准备再从雄山村架一排照明线路到雄山上的乡林场,解决全村和雄山林场的照明问题。村支书进山,就是先察看一下路线,计算一下需要挖多少个电杆坑,村里好安排人手。
“张老师,让你久等了。”村支书一进家门,看到张老师,一脸歉意。
“哪里,哪里,到这里来麻烦书记。”他握了握村支书的手。
“供电所要给村里通电了,我和村里几个人看线路去了。”村支书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那是村里的大喜事,什么时候能用上电?”张老师一脸关切。
“这个月,”村支书顾不上和张老师说话,“卫茗,上菜。”村支书朝女儿喊道。
“好,马上开饭。”舒老师在厨房应了一句。
“卫茗?”他忽然想起梦里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孩。
村支书拿出了白酒,张老师推托今天感冒了不能喝酒。村支书没有勉强他,一个人喝起了酒。等到村支书两杯白酒下肚,大家已经吃好了晚饭。
“张老师,这次来雄山村,住就住在学校,吃饭就来我家。”村支书打了个酒嗝。
“谢谢书记。吃饭我就在学校里解决。”张老师看了看舒老师,想要征求她的意见。
“学校没地方做饭,老师都在村里搭伙。”卫茗看了看他。
“好吧,那我就在书记家吃饭,每个月补点伙食钱。”他感到卫茗在暗示自己,再一细想,在村书记家吃饭,可以天天和舒老师在一个餐桌上见面,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就顺了卫茗的话,应承了下来。
“在我这里吃饭不交钱,你教好书,其他的你就不要费心了,”村支书站起来,“卫茗,你把床铺整理一下,今晚张老师就不要去学校了。
“嗯。”卫茗应了一声。
他刚要张口说什么,卫茗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便没有再说什么。
那晚他睡在卫茗腾出的房间里,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让他久久不能入睡。等到睡下去的时候,寂静的山村里传来了第一遍鸡叫。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村支书家的早饭已经端上了餐桌。他洗了脸,吃了饭就和舒老师往学校走去。
行李箱还搁在教室的课桌上。舒老师打开教室旁边的一间房门,然后把钥匙交给了他。房间里有一张木板床,靠墙放着,床边有一张书桌。舒老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捆稻草,把它铺在床板上,又从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床棉絮垫在稻草上,再在棉絮上把床单展开,铺好。
“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她对他说。
老支书自从接到了镇上的通知,就开始组织青壮年劳动力抬电杆。电杆是钢筋水泥做的,有十多米长,一根有几千斤重。水泥电杆从县城里用大卡车运到镇子上,堆积在木材公司的贮木场里。每天早晨七点,村支书就带领二十多个青壮年男性,拿了绳索、扁担,走上个把小时,在镇上简单吃些东西,把绳索一套,抬上电杆就走。从镇子的公路边抬到雄山村,十多华里路,二十多个人一天也只能把三四根水泥电杆抬进村。到了下午,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烟了,这帮抬电杆的人,才会歇下来。
忙活了十多天,几十根电杆都抬到了指定位置。电力公司的线路安装人员来了,电杆在他们的指导下竖了起来,架上了电线,又把线路牵进村子,在每家每户门前的柱子上装上了一块黑色的电表。
村支书忙活的日子里,女儿的心思,也像这雄山上春天的树木,在发生着变化。
五年前,县城开办了一所职业高中,招收了两个班的高中生,舒卫茗凭借初中毕业考试全班前几名的成绩,也被招进了这所职业高中。三年的学习期满,第一届毕业生有十三个人考进了省城的农学院,一个人考进了京城的农学院。舒卫茗在高中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太坏,中等偏上。比之那些一心要考大学的同学,舒卫茗对自己没有太多信心,这个偏僻县的教育水平不高,往年高中毕业生一年有十个人考上大学,就要烧高香了。
职业高中全年级九十个人,八个女生。舒卫茗被同学私下里称为“班花”,还有人把她称为“校花”。称她为“校花”的人,是另一个班的男生,个子不高,戴一副眼镜,学校开大会表彰学习尖子,舒卫茗见他上台从校长手里领过一张奖状。舒卫茗第一次听见有人称自己为“校花”,是高二下学期,有一次早读进教室前准备从一棵柳树下经过,那棵柳树在同年级另一个班教室门前的空地上。“真漂亮,可以评我们学校的校花。”舒卫茗抬头看时,这个戴眼镜的男生侧身靠在教室的门上,目光从镜片上扫过来,打在她的脸上。她感到自己的脸霎时红了。她匆匆从他身边走过,走进教室里。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开那株柳树。毕业落榜后,她从同学那里知道,另一个班有一个男生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她猜想应该是这个戴眼镜的矮个子。
一年前,舒卫茗在雄山村收到一封来自中国农业大学的信件。信是一个叫陶宗岳的人写的,说是她的同学,邀请她去北京。她想了一下,给她写信的人,应该是高中同年级戴眼镜的矮个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于是把信压在办公室抽屉里的报纸下。
收到中国农业大学来信的半年之后,舒卫茗收到了第二封来信,信的内容有些变化,信里在打探她是否有男朋友。随信陶宗岳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是在故宫博物院门前照的。她把照片看了一下,不错,就是戴眼镜片的那个矮个子。不过她真没有多少感觉。她照旧没有回信。
收到第三封信的时候,是在前不久,张泽雨来学校代课的前两天。陶宗岳信里告诉她,暑假时他来雄山村学校做一项社会调查,顺便来看望她。她还是没有回复,把信压在抽屉里。
她心底里有些喜欢张泽雨,不过,这是一个秘密,她不会轻易说出去。张泽雨第一次来学校,握住她手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她还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情。后来她仔细把张泽雨打量了一番,外表给了她很好的印象,身高是她理想中的一米七零以上,国字脸,鼻梁上没有眼镜。张泽雨监考后走了,舒卫茗心里还有几份失落。不过,学校的事务很快占据了她所有的心思。
张泽雨再次来到雄山村,有点出乎舒卫茗的意料。镇中心小学少说也有三十多个老师,哪一个老师的教学经验,都比张泽雨丰富,再怎么挑,也挑不到张泽雨,舒卫茗在老教师病了以后,就猜测镇中心小学会派一个上些年纪有经验的老师来。张泽雨的出现,让舒卫茗的心紧张了起来,她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张泽雨过于感情用事,做事情容易冲动。她看得出来。
还好,张泽雨来雄山村后,虽然和她接触的时间多些,还没有发生出格的事,举止温文尔雅,一副绅士模样。张泽雨上课也很用功,下课后总要把教案备好,学生的作业也总是认真批改,学生的疑问也都做耐心解答,态度也很和蔼,比之上课凶巴巴手拿一根教鞭的老教师,学生更喜欢这个张老师,也爱在讲台下做些小动作。
“你这样教学,教室的气氛活跃,但秩序不好。”她提醒他。
“好,下次改正。”他看了看她,又低下头改他的作业。
下次上课的秩序依然没有多少变化。她摇了摇头。
“爱玩是孩子的天性,我只能尽量去引导他们,但可能需要时间。”他见她摇头,辩解道。
“嗯。”她笑了笑。
雄山上的杜鹃花已经开了有些日子,经常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让人有些眼谗。舒卫茗计划了好几次,终于找到张泽雨商量:“我们组织学生去踏青吧。”
“好,什么时间?”
“明天,怎么样?”
“明天天气怎么样?天晴吗?”
“应该天晴吧。”
天气真像舒卫茗预测的那样,第二天一清早,一轮泛着红晕的太阳从山后升了上来,把一束束阳光撒在树叶上、草叶上,叶子上的水珠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舒卫茗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遮阳帽,鼻梁上架了一副紫色的眼镜,一套白色的休闲装套在身上,肩上挎一个米黄色带一条白色链子的女式小包。张哲雨从箱子里找了一套蓝色的西装穿上。从学校出发前,两个人把学生集中起来,讲了几条纪律。学生们在班小组长的带领下,开始还能保持队形,转过几个山湾之后,看到老师落在后面,几个淘气的孩子就从队伍中冲出来,一路往山上跑去。孩子们受到鼓动,队形一下子就被冲坏了,大家都争着往山上跑。淘气的孩子早跑远了,只剩下两个老师在后面慢悠悠走着。
“来,拉我一把。”上一个小斜坡的时候,舒卫茗望着坡上方的张泽雨,伸出了右手。
“好嘞。”张泽雨抓住了那只软绵绵的手掌。
舒卫茗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在张泽雨的牵引下,很快就站到了斜坡上方的平地。借着惯性,张泽雨顺势把舒卫茗搂到了怀里。
“放开我。”舒卫茗想推开那条搂紧自己腰部的胳膊。
“不放。”她听到一个嘻笑的声音,然后一张英俊的国字脸朝着自己的脸贴了过来。
她挣扎着,把手中的包砸在那个人的身上。但没有用,她的反抗没有任何用处,她张开的嘴喘着粗气,和另一张嘴贴到了一起,自己的舌头和另一个舌头搅到了一起。那个人在使劲吮吸着她的唾液,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放开我。”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心在“咚咚”地跳着,说出的话含混不清。“不放。”另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她被他吻着,亲着,身子慢慢倾斜,软软倒在了草地上,有一个身子压了上来。
草丛周围,红色的杜鹃花开得那样热烈。
雄山踏青以后,舒卫茗白天有意识地避开张泽雨,招呼也很少打。只是入夜,张泽雨的卧室里,总有两个人影紧抱在一起,投影在窗户上,随着屋内灯光的熄灭,人影跌入黑暗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亢奋的喘息声。
杜鹃花开了一个多月,慢慢谢了,杜鹃树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花树,在杜鹃花开过之后,也开出了白色或蓝色的花朵。
“泽雨,怎么办?我不来例假了。”在一次亲吻过后,舒卫茗身子靠在张泽雨肩上,眼神显得很迷茫。
“我们结婚,好吗?”张泽雨把她的脸捧起来,把嘴唇贴了过去。
“我怎么和父亲去说?”她在吻过之后,显得心事重重。
“我请一个媒人去说媒。”张泽雨安慰她。
她点了点头。
张泽雨打听了很久,从别人口中得知老支书和镇中心校的校长关系不错,就在星期五下午从雄山村赶了出来,买了些礼物,去了校长家。
校长开始还以为张老师找自己是因为工作上的事,等到张老师把来意转弯抹角说出来,校长有点惊讶了,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小伙子,手脚可是够快,把老支书的女儿给抓到手了,给自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这个事,等学校放假了我去老支书家说一下。”校长觉得现在不是时候,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那就拜托校长了。”张泽雨在校长家呆了不到二十分钟,临出门时向校长鞠了一躬。
“说好了。”张泽雨见到舒卫茗,一脸兴奋。
“说好什么了?”舒卫茗一脸疑惑。
“媒人。”他压低了嗓子。
“媒人?”她还是没有听明白。
“中心校王校长,答应放暑假把我们的事和老父亲说一下。”张泽雨解释道。
舒卫茗看了他一下,走开了。
舒卫茗这段时间感到身体不太舒服,老是呕吐,小腹部有开始显露的迹象。她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张泽雨。张泽雨想了想,答应在放暑假前带她上县城做一个检查。
离放暑假还有十来天,镇中心小学来了通知,全镇的老师在星期六上午去镇中心小学会议室开会,安排期末考试和放假事宜。
张泽雨和舒卫茗商量了一下,等镇中心小学会议后结束后两人上县城去。
镇中心小学的会议在上午九点钟开始,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王校长安排中午聚餐,散会后一些老师去学校厨房帮忙做饭烧菜。张泽雨和舒卫茗偷偷从人群中溜了出来,在镇子上搭乘了一辆客运班车,就上县城了。
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舒卫茗朝着窗外呕吐了几次,总算到了县城。张泽雨在汽车站旁边拦了一辆的士,一路往妇幼保健院赶去。
妇幼保健院的女医生问了一下情况,开了一张单子,要他们去做一个尿液PH值测试和B超检查。测试和检查结果印证了舒卫茗的担心:怀孕了。
从医院里出来,两个人都不做声,他们有些茫然,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样去处理。
张泽雨在服装店里给舒卫茗买了两件衣服,一件睡衣一件裙子,又在水果店里买了几斤水果,上菜市场买了一些肉菜,两个人就上城西张泽雨在县城的家。
张泽雨县城的家在城西一条主干道边的山坡上。这座山坡有几十米高,两年前修城西主干道劈掉了一半,张家的房子紧挨着主干道边的峭壁,几乎悬在半空中。
舒卫茗沿着石台阶往上爬,台阶边是陡峭的崖壁,她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才爬到台阶的顶端。舒卫茗对于高台有一种恐惧,不敢往旁边张望,等到张泽雨叫她时,她才抬起头来,看清自己已经上到台阶的顶端,一个银白头发的上了年纪的妇女站在自己的面前,在打量着自己。
“这是我妈妈。”张泽雨低声对舒卫茗说。
“阿姨好。”舒卫茗本想叫一声“妈妈”,但话到嘴边却变了。
“泽雨,这位是?”张妈妈指着卫茗,问自己的儿子。
“阿姨,我是张老师的同事。”舒卫茗看到张泽雨准备开口,抢先把话说了。
“请到屋子里坐,喝口水。”张妈妈推开那扇半掩的门,拖了一张椅子出来,又折身回去把桌子上的热水瓶盖打开,抓了一点茶叶,倒了一杯开水冲了茶,然后递给舒卫茗。
“谢谢阿姨。”舒卫茗接过茶,又放回到木桌子上。
张泽雨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舒卫茗用眼神制止了。
张泽雨不明白舒卫茗为什么今天处处小心,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等到舒卫茗喝了一杯茶,张妈妈随便扯了一些话题,吩咐儿子陪同事说话,自己进厨房准备午饭。
舒卫茗看张妈妈进了厨房,把手指往门外指了指,张泽雨轻轻跟着舒卫茗走出了平房。两人沿着台阶往下走,走到公路边,舒卫茗停了下来。
“今天你老是不让我说话,怎么了?”张泽雨打破了沉默。
“我怕你把话说早了。”舒卫茗看着汽车一辆辆从身边驶过,仿佛若有所思。
“我们的关系不跟妈妈说清楚,以后怎么相处?”张泽雨一脸疑惑。
“还早着呢。”舒卫茗看了看张泽雨。
“回去吧,我们的关系不要说破,记住。”舒卫茗沿着台阶往上走。
“你到底怎么了?”张泽雨追了上来。
“我吃了饭回雄山村去,你晚上探探家里的态度。”舒卫茗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妈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张泽雨的语气很坚定。
“但愿吧。”舒卫茗的话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吃了中饭,舒卫茗借口有点事要去办理。客套了几句,张妈妈吩咐儿子送送舒卫茗,目送着他们下了台阶,就进屋去了。
张泽雨送走了舒卫茗,内心像被谁抽空了,目光呆呆地望着舒卫茗打车去的方向,直到蓝色的的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张泽雨回到山坡上的房子里,低头不语坐在一张椅子上。
“泽雨,你这个同事是镇上学校的?”张妈妈把厨房收拾好了,看儿子好象有什么心事,就开口问了起来。
“雄山村学校的。”张泽雨把伸长的一条腿缩了回来。
“公办老师?”
“代课老师。”
“农村的?”
“嗯。”
“你可不要去碰人家。”
张泽雨看了看母亲,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碰了她?”母亲的语气开始加重。
“碰了又怎样?”儿子有点不耐烦起来。
“那不行,我已经帮你看好了县农机局刘局长的女儿,大学刚毕业,在财政局上班。你赶紧甩了这个农村的。”
“甩什么甩?人家已经怀孕了。”张泽雨烦躁起来。
“啊?都到这个地步你还不说!赶紧想办法做人流,你白读了这么多书,你这是在找一个拖累!”母亲生气了。
“什么拖累不拖累!我们自己的事,该怎么做,我们会想办法!”儿子闷声回应道。
“会想办法?政策已经明朗了,民办老师下学期一律清退!结了婚,你那点工资喝西北风去!”
“喝西北风就喝西北风!”张泽雨听得不耐烦,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母亲追了出来。
“我回学校!”张泽雨下了几级台阶,回过头,朝母亲嚷道。
“你真中了邪了!被女妖精迷了心了!”母亲跺了跺脚,长叹了一口气。
张泽雨回到雄山村,在学校找到舒卫茗,把下学期要清退民办教师的消息告诉了她。
“你从哪里听到的?”舒卫茗看了看他。
我妈说的,她的消息很灵通。”张泽雨低着头,声音很轻。
“清退就清退呗,”舒卫茗环顾了一下学校,“我们的关系,你说了吗?”
“说了。”张泽雨的声音有些迟疑。
“结果不理想吧?”舒卫茗看了看他。
张泽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改完考卷,舒卫茗到镇中心校向王校长递了辞职报告,王校长吩咐校财务处给舒卫茗多支了三个月工资。
舒卫茗拿了这笔钱,坐了一趟车,上了县城,又从县城的客运站,坐车去了市里。在市里一个医院里,她交了一笔医药费,在医生的安排下,做了人流。
舒卫茗在市里住了三天院,就匆匆出了院,回家收拾了一下,拣了一些衣服,到镇上坐了车,走了。
一个月后,老支书和张泽雨分别收到了一封来自广东东莞的信件,署名舒卫茗。
张泽雨拿着这封信,去了东莞几次,按着地址在东莞的大街小巷问了许多人,结果一无所获。
过去了几年,感觉与舒卫茗的婚事已无一点希望,在母亲一再催促下,张泽雨在县城与刘局长的女儿结了婚。
在岳父的安排下,张泽雨弃教从政,在县城的一个机关里做了一个科长,一辆公车,常年伴随他往乡里跑,去乡下钓鱼。
五月的一天,钓鱼的间隙,张泽雨听到一个钓友说起一件事:雄山村老支书多年外出的女儿回来了,用医院的救护车送回来的,人快不行了。
张泽雨匆匆收了钓杆,把车点上火,加大油门,沿着318省道就往雄山村跑去。
雄山村有了许多变化,老支书跑了县城许多部门,从交通局拉来了一个中央财政支持项目,村里每家每户出了一点钱,把废弃的土坯路贯通了,建成了一条水泥硬化路;老支书还从旅游局找到了一个生态农庄的项目,春天杜鹃花开的时候,城里人来到雄山村看杜鹃花了,除了花海,就是人海。
张泽雨的车一进入萝卜溪,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发疯一般从车窗玻璃上涌入眼帘,红的,白的,一簇簇,仿佛没有尽头。
张泽雨在水泥路尽头的停车坪里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张泽雨跳下车,就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这里已经让张泽雨感到陌生,木房子所剩无几,一栋栋青砖瓦房盖了起来,人们在自家房子里做起了生意,开家庭宾馆,开饭馆,卖土特产。
张泽雨打听了几次,才在一栋两层的青砖瓦房前找到了老支书的家。老支书不在家,大门敞开了一条缝。
张泽雨把门轻轻推开,又轻轻掩上,走进院子里,在客厅的左手边有一个小门没有关上。张泽雨把小门推开,房间里亮着灯,一张席梦思的大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人。
“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
“我。”张泽雨走近了床沿,看到了一张消瘦的脸庞。
“你是谁?”消瘦的脸庞慢慢转过来,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生气了。张泽雨看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张泽雨把手伸过去。那只手费力抬起来,摸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又慢慢垂了下去。
消瘦的脸庞上那双混浊的眼睛在努力辨认着眼前这个人,过了很久,张泽雨看到她点了点头。
“走吧。”张泽雨看到那只干瘦的手轻轻挥了一下,嘴里有气无力吐出两个字。
张泽雨站立了一会,把那张脸庞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轮廓与自己熟悉的那张脸很像。他终于“嘤嘤”哭了起来。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后从房间里走了出去,走过许多砖瓦房,走过田野,走过木板桥,走过萝卜溪,走过废弃的学校,往雄山上走去。
过些天,花就要谢了。
作者简介:骆旭,男,1971年出生,苗族,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笔名柯坪。供职于湖南省麻阳县林业局(邮编:419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