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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张健

实习记者 | 陈银霞

编辑 | 王珊

警察的梦想

我是今年四月底办的离职手续。在此之前，我在辅警的岗位上干了近2年。虽然很舍不得，可为了生存和发展，我必须离开。

《浅田家！》剧照

我今年26岁，从小就想当警察，一是觉得穿警服很帅，二是我很尊敬和向往警察的勇敢，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堂哥那时总被村里的孩子欺负，都是我帮他出头，跟人打架。我也喜欢帮别人调解问题。

虽然想做警察，我却没有实际做过任何尝试。原因很简单，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的世界一直很闭塞，以前读村小，教室是那种低矮的平房，一个班只有几个学生，好几个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课。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到了一座东北四线城市做临时工，也把我带过来安了家。刚到市里第一年，我连练习册和作业本都分不清楚。

我父母都是初中学历，给不了我任何指导。我的人生就跟所有小孩一样，按部就班地读书。中考之前，我的成绩一直不错，可惜中考没发挥好，虽然考进了重点高中，但以0.5分的差距，落选了实验班。当时，我们学校实行的是差别教学，实验班配备的是最好的老师，普通班的师资差很多，学习氛围也不好，而且我偏科严重，理科不好，所以学习就没有以前好了。

《青春派》剧照

高三那年，我有了一次穿制服的机会。一所空军院校到我们学校招战斗机飞行员，要求很严格，除了血压血糖稳定，身体无疤，脸上不能有青春痘，还要求视力要达到C型视力表的4.8以上——C型视力表比E型视力表多四个方向，不只有上下左右，还有左上、左下等，光视力这一关就能筛掉90%的人。另外，因为以后会去国外培训，考核也很看重英语成绩。

当时参加选拔的有几百人，但层层筛选下来，我所在的市复试只进了10来人，我是其中之一。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是我距离“警察”二字最近的一次。

复试在北京进行，其中一项考核是在模拟舱内高速旋转，转完再回答数学题。数学题其实很简单，就是加法和乘法的结合题。可我转完，整个人都是晕的，还恶心，完全答不出来。就这么落选了。

《空中情缘》剧照

过了一段时间，一所民航院校又来招飞行员，我去面试，招生的老师觉得我条件不错，性格也好，很希望录取我。他还告诉我，培养是“2+2”模式，2年在国内，2年在国外。正式上岗后，薪水也很不错。

我本来很有信心，因为民航飞行员的考核，没有高速旋转这一项。但我没料到，第一次战斗机飞行员落选后，我加倍努力，看书做题，导致视力下降。民航飞行员也落选了。

这件事，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命运不公：我一个农村孩子，最需要的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每次机会来了，运气却总差一点。此后，我变得很消极，整个人浑浑噩噩，2015年高考时，只考上了一所三本院校。

​我妈妈知道我性格要强，问我要不要复读。我拒绝了，并随意报了一个旅游管理专业，开始了大学生涯。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专业非常冷门，学生毕业实习时，长得漂亮一点的能去酒店大堂当迎宾员，差一点的只能做服务员。找工作更难，几乎只有一个选择——做销售。

我很喜欢汽车，大学时也了解了很多相关知识，毕业后就去了天津一家公司做汽车销售，底薪600元，收入主要靠销售提成。这份工作我干了一年就辞职了，原因很现实——那时，天津的房价最少两万多一平，我工作很努力，但一个月最多也只有一万多。父母无法帮衬我，我在这个城市里看不到买房的希望。

我想，回老家情况可能会好一些，就跳槽到了老家的一个二手车售卖平台。我肯吃苦，态度也好，业绩很快就在销售人员中排名前列。但一年后，平台由原来的to C模式转为to B模式，我们都被裁员了。这对我来说，是人生的又一个打击。

报考辅警

被裁员后，暂时没找到新机会，我就在父母的装修材料店里帮忙。有一天，我爸听说市里在招辅警，专科学历就行，让我去面试。一开始，我觉得工资低，不想去，但最后还是被我爸说服了。

《以家人之名》剧照

笔试面试后，2020年6月，我顺利上岗。首先迎接我们这批辅警的，是为期一个月的高强度训练：每天早上8点到下午5点，除了中午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外，大家一直在练习齐步走、立定、站军姿、坐姿等。训练很严格，6月中旬又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一天下来大家的衣服湿透好几回。这个过程很辛苦，我却很享受，因为当警察的梦，在我心里似乎又萌发了。

一个月后，我被分配到所在城市的海港公安系统，属于巡特警大队，主要职责是维护辖区内的治安秩序。我们这个团队总共有6名民警和20名辅警，我跟另外4个人一个小队，除了中队长，其余四人都是辅警。除了不配枪，辅警跟正式民警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区别。

我们所在的这个海港是全国十大港口之一，疫情发生后主要业务是内贸，加上居民区，辖区累计一万多人。因为人口多，案子多，民警根本不够用，所以辅警也多。像蹲守、抓人、审讯、做笔录这样的事情，都需要辅警去做，民警在一旁指导。

《警察荣誉》剧照

我来了没多久就开始在辖区巡逻，处理如打架、盗窃、职业型犯罪等小案件，最多的还是盗窃类案件——港内有大量的企业，存放的都是“财宝”：钢丝绳、电缆、粮食、煤矿石头等等。不管什么案件，领导对我们的要求是最迟5分钟到达案发现场。

所有处理的案子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抓人。小偷是个惯犯，总是在港口内偷井盖。他会把井盖卸下来，用麻绳捆好，装上电动车拉到港口居民区的一个隐藏点，然后再找机会运出去卖掉。那天，他正从隐藏点搬运偷来的井盖，被我和同事撞见了。

小偷不高，看起来不到一米七。我身高184cm，队友也不矮，我们两个人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他愣了几秒钟就开始反抗。他的胳膊很强壮，是我的两倍粗。我跟队友本来打算将他向前侧翻，但根本翻不动。我当时想，不如给他一个反手。我给队友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两人迅速将他按倒在地，给他戴上了手铐。这之后，我们两人又将井盖作为物证抬上车，带回单位。我跟你讲，那个井盖足足60公斤一块，总共16块。我们搬的时候声响很大，但他搬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后来审讯时，我们才知道，这个人是港里的装卸工，常年搬重物。

《开端》剧照

任务重，工资低

我们这里，辅警的工作时间是，按规定是连续工作24小时休48小时。市区里的辅警确实是这样执行的，所以整体工作量并不大。但港口里是另一种状况，会随着突发状况调整。在港口，我一般早上七点半与同事换班交接，7点50分开始巡逻，一直到中午吃饭。下午两点又是巡逻。白天，我们主要巡逻的地点是港口的企业，会挨个询问有无异常，以及需要什么帮助。

晚饭后，又是巡逻。一般来说，晚上9点到12点是作案高峰期。为了威慑犯罪分子，我们一般会全副武装，开着警车亮着警灯在港口里转。一天的工作下来，洗漱完就是晚上12点以后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又得起床，如此循环往复。我属于不能熬夜的，一般躺床上就睡了。我有个同事，爱熬夜，他是陆军部队退伍班长，本来身体素质很好，可时间久了总休息不好，身体也渐渐就承受不住了，神经衰弱，人看起来也呆呆的，像咱们这样正常对话都很难进行。

《上锁的房间》剧照

我们面对的危险也不少，比如要在禁渔期打击非法捕捞行为。渔民常年在海上，都很彪悍，身体强壮，即使被抓到非法捕捞，也不会轻易就范。有时，我们的船快追到他们时，他们还会用船撞我们的船。这个动作很危险，我们的船大会颠簸，他们的船小，可能侧翻。

有一次，我们逼停了一艘船，我们船上3人，他们船上4人。我们船很高，他们船低，落差好几米，但我们还是得跳到他们船上——只有控制了船上的驾驶人员，他们才会跟我们往回走。渔船船板滑，往下跳一不小心就会摔伤，我本来要冲在前面，但是52岁的中队长拦住我说，“我下面还有个弟弟，你们就一个，不能上。”好在，有惊无险，加上有执法记录仪记录，渔民害怕留证据，不敢伤害我们。

2021年1月，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第一次出现疫情，半个月出现了19例病例。我们所有人都被要求参与疫情防控和救助。那时，救助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完善，港口里也出现了重症患者，港口的工作人员和居民都很害怕。周围人知道我们这些民警和辅警去参与疫情防控，都躲着我们走。当时我也很紧张，每天穿防护服，每天跟家人报平安，让他们不要担心。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和同事连续上了15天夜班。小区封闭了回不去，我们晚上就在车里睡，一辆车五个人，大家体型都不小，紧紧挨着。后来，还是一个企业老板好心，让我们带着行军床在里面休息。我们当时有一个队员，孩子刚出生，也不能回家看看。

《最美逆行者》剧照

疫情期间加班15天，正式民警有七八千的补助，辅警却什么都没有，除了偶尔有老百姓给我们拿点吃的。另外，正式民警一年的工资有七八万，加各种补助金。我经常听到他们讲，卡里又多了几百块钱，很羡慕。我当辅警两年，每个月到手工资是2480元，外加240元的吃饭补助。

我的女朋友是我上班认识的，同单位，也是编外人员，做文职，每个月到手只有2000元左右。

好在，平常我住在家里，吃饭在单位，上班都穿警服，休息就穿以前大学的衣服，花不了什么钱。主要花钱的地方，也就是跟女朋友一起出去吃个饭。去年，苹果手机出了新款，要六千多，女朋友很喜欢。我寻思着给她换一个手机。我那时手里攒了四千多，还差两千，就在网上借了钱，每月还两三百。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开心，因为女朋友能用上新手机了。

《打工仔的梦想房》剧照

考公难

我给身边的辅警朋友做了下归纳，发现主要有四类人：第一类，有公安梦，家底殷实，不差钱，家里也觉得这份工作体面；第二类，没有什么技术，来这里是想躺平；第三类是大学生、退役士兵，有点抱负和志向，本身也喜欢这份工作；第四类则是想要来这里暂时过渡，之后打算考公，或者转行。我之前在新闻上看到中科院的一个博士去成都做了法医辅警，我猜他就属于有抱负的那类人，想用自己的技术服务社会，实现自我价值。而且，他条件好，以后或许有转正的机会。

我属于第四类，对民警这个职业有向往，但进来深入了解后，就看到了行业短板——工资低、转正难，很多人的青春都荒废在了这里。讽刺的是，连辅警这个职业都很内卷。我当时考试，报考400余人，留下了70人。我女朋友是2020年考的，她的那个岗位，100多人要了10人。

现在一些地方在进行辅警改革，比如内蒙古的鄂尔多斯今年改革后，辅警的工资涨到了人均月6000多。我所在的这个市，目前还没什么变化。我觉得自己在这个行业待不下去了，我女朋友人很好，平常喜欢养花，她不嫌弃我穷，也能理解我的忙，愿意跟我结婚。我知道自己这点工资不能养家，更别说养孩子了，所以我得转行。

我最早想考公，我有一个同事，比我大两三岁，大学读的财会专业，毕业前就在准备公务员考试，一直没考上，就先考了辅警，边上班边准备。2021年，他考上了老家县城的公务员。我也是那时开始准备的，想考警察编制，但当时市区没有名额，考上了只能去乡镇，我不想去。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省公安系统的编制是超员的。2021年我们这里来了一个辽宁省警察学院的毕业生，他2020年毕业，等了一年才分配到我们局。之前，我还看到隔壁一个省份有社招，想报名。可女朋友很伤心，觉得要异地了。为了让她安心，我就没有去。

剩下的路径，只有去企业了。前面我说过，我们服务的港口，有很多企业。我的中队长一直对我很好，会创造机会让我跟企业接触。这个过程中，我了解到，即使疫情中，海运依然有市场，我就想，有机会去海运公司工作也好。

有这个想法后，在后续的走访里，遇到海运的作业人员，我就会跟他们详细了解。今年年初，我看到本地一家头部海运公司的招聘消息，立刻就投了简历。我本来没抱太大希望，因为我的学历和履历都不够好，但对方居然看中我的辅警背景，约了我见面聊聊。四月底，我拿到了offer。

《平凡的荣耀》剧照

我们那届录取的辅警，不仅我，还有三个人也离开了。一个去了一个相对清闲的单位，准备考公务员，一个则是回家做生意，另一个是裸辞。知道我要离职后，有三个人打电话告诉我，他们也想辞职。不过，我心理上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份工作。翻着这两年留下的工作照片，我有时也会落泪。我跟我的队友们，有着很深的感情，就像士兵退伍一样，很难过，但又没办法。

（张健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