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仲夏,历经了一个月时间的权衡得失和对未来的预估,我毫不犹豫地将停薪留职申请送到了局长的桌前。局长正目不斜视地盯着桌面的文件,余光绕过镜架射向我:“是真的? ”我略迟疑地点下头。局长树起大拇指,说年轻人有志气!我心里想:你不早想捻走我这个负担换上你的亲信吗?还惺惺作态个啥呢!
6月12日的午夜,我到了霓虹闪烁的不夜城东莞莞城,总算找了最便宜的10元一夜的工人旅社住下。囫囵吞枣地休息几个钟,一早在路边摊买张地图,可横看竖看不会使用;就搭个公汽一边询问地探寻到了大岭山镇连平工业区的鼎盛家具厂前,找到了机关同事的弟弟,他在这家厂做后勤,就是给香港老板小锅做饭的。进了厂,同事弟弟先给我炫耀了他们的生活环境:这是大彩电,29寸,家里不多见的;也听到了平生以来第一句广东白话“洪岁谋存银有存,钢东营们森连森”(意思是洪水无情人有情,广东人民心连心),并且为它的韵律激动到我最终掌握白话;到了晚上同事弟弟继续给我介绍香港老板,他生活非常好,吃的随便,喝的高级,人头马,洋酒,都是上千块一瓶,结果是我俩都偷喝了一小杯,终于尝到人头马的味道,同时感觉咱这人生准备也要开新篇章了。就这样,白天出去找工作,傍晚回来老乡这里暂住。可甜蜜的生活刚过了两天,第三个晚上,同事弟弟对我说治安队今晚要来查三无,没法继续留我在这里,他说联系好了附近采石场的一个老乡,先不说山脚下采石场的蚊虫凶猛,也是刚住了一晚,老乡对我说,今晚也有治安队检查,让我自便。咱识趣着呢,顺路搭个公汽,径直坐到了东莞汽车总站,还是就近住到来时落脚的那家工人旅社。就这样漫无目标的找了三天,工作没着落,来时身上带的600多块钱也快告馨,剩下不到100元了。想想未来尚不知何处,吃七毛一包的三鲜伊面是省不掉的,睡觉倒还可以囫囵吞枣些。我见那汽车总站附近,差不多都是找工的,一天到晚人总也那么多,夜晚尤其如此。我便背了行囊,开始了为期一周流离失所的生活(假如那也叫生活的话),白天自然是四出找工,晚上就来这里蹲夜。可喜的是,在这七天的日子里,我找到了两家工厂,一家在梨川的工艺厂,一家在周屋的织带厂。前者招车间储备主管,后者招经理助理。要不是前者录用通知来迟,我也不会落根到周屋那家,当然更不会和我现在从事的织带行业结缘。
怀揣了仅有的45元,因担心工厂交纳其他费用,便不敢再花钱坐车,一路从东莞汽车总站寻到了附城周屋工业区。进了织带厂办公室,高个的台湾经理对我审视了十多秒,很随便地问:你懂织带吗?我说不懂。他很诧异:那你来干吗?我说给我最短的时间我可以掌握。台湾经理似乎来了兴趣,说:“行,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要从基层做到经理助理这个位置;但你的工资只能是试习工资,400元,你干吗? ”此时的我生存迫在眉睫,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一丝不觉的笑意浮现在台湾经理的脸上。人事带我去办进厂手续:生活费90元押金50元两项先预交。我掏出身上皱巴巴的四张半:我只有45元。台湾经理闪现在我的身后:“下次再扣罢!”。我顿时如释重负,差不多感觉激动的泪水要夺眶而出了。下班铃声响了,我也尾随大家进了食堂。等大家打完饭,里间的贵州韦师傅看到尚在逡巡的我,问我是否新来的,我说是,他说快拿碗来打饭,我说没碗呢;他在板台上找了个问我够不,我问能否大点,他就在一个旧破柜里翻了半天,找了一个盛菜的钵子出来,问够不,我忙说够够。贵州师傅笑着说,你饭量真好。此刻起,这位贵州韦师傅和那个特大号的饭碗一直是我打工生涯中永恒的回忆。
织带是个有些技术性的行业,新手先得学习开始,老板安排我先做了个仓管的助理。说起仓库,一共也才一个湖南仓管,手下三个贵州搬运工,外加我这个新来的“助理”,说是助理,其实也就是在仓管大人外出或有事的时候对些库存颜色或干些搬运的活儿。仓库的生活比较单调,接触面不广,但却是我初入江湖融入打工生活必不可少的一环。这阶段最激动人心的事是搬运货柜。一般人见到货柜下货终不免有些畏难情绪,我呢,第一次不知道,后来就欣欣然翘首以待了。列位看官,其中的奥妙保证你们无法猜到的,端的就为了搬完货后办公室派发的一支啤酒。那时喝的珠江牌子,3元一瓶,我们湖北没有卖的,酒力要厉害过我们那里,喝了一瓶就有些醺醺然了,自我感觉甚佳。老板见我干活如此卖力,就连搬运也是一马当先,很是表扬了几次。至今想起,心里不免感慨:还是啤酒的力量大啊!
两个月的努力很快获得了回报,老板见我进步神速,调我到办公室做起采购。这采购的活可不比那仓管,是要和外面的供应商打交道的,一阵和颜悦色,一阵色荏内厉,一阵春风细雨,一阵咆哮如雷。。。。。。总之,表情尽可丰富多彩,声音总能变化万端,心情也象过山车,目的只一个:让供应商相信你并使材料及时到位。我到现在还坚信:好采购一定是个好演员。
就这么当了大半年的采购,可能老板觉得我的长处在管理上,就又让我 做起生产主管。这主管是什么都管的,生产呀工资呀人事呀,实际就是个总管。这总管干起来就让我有些吃不消,真是起五更睡半夜的,刚接手的时候全厂混乱不堪,工资计时,有点大锅饭的味道。我先摸索了一段时间的计件标准,参考了其他同行工厂的计件方法,将车间员工工资全部按件计算,这下员工上班的积极性也好了,生产效率也高了,老板的脸色和悦了许多。
我们厂平常都有一百十几人,2/3以上都是贵州遵义的,而其中又以仁怀居多。提起仁怀,我想喜欢喝酒的朋友很少有不知道的,那是个产茅台酒的地方。说起来有些揭自己的短,本人也是个好这口的,那时工作还不好找,凡是仁怀的老员工要介绍新人进厂,就先弄几两茅台酒“贿赂”我一下,喝人的口软啊,喝了事自然好办了,没办法谁叫这传统是咱国粹呢。但我要申明,在当这个生管职务时期,我可没干过一件缺德事,就独在酒事上对自己放松了一丁点儿;现在每当我端起自家酒杯的时候,心底不免两相比较,国酒茅台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台湾人或台湾老板的。我们那个老板忒有性格,管事的总经理是他小舅子。每当厂里没订单了,这位老板一定是要回来一趟的,回厂时肩膀下必是夹着一两支人头马,然后到办公室猛是一通电话,约这个客户老板喝酒,约那个客户老板钓鱼,说来都是钓订单的。当天下午,一摞订单往总经理桌上一掷,说赶紧生产,那口气,不严威自生啊。他小舅子呢,也是投桃报李,瞒开了他姐姐,只要他姐夫在厂里住,晚上必是从外面请回来两位美女,哥舅二人平分宜人秋色。那时无论是织带还是其他的任何生意都是极好做的,台湾老板常常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到台湾呼朋唤友过大陆来投资,说大陆的钱太好赚了,大陆的人工太便宜了。我对于他当时这个话是坚信不疑的。起码当时他请厂里干部去附近的富丽大酒店加餐,几乎次次都让人牵来一只活猴子,当场摘取猴脑泡酒喝。酒喝高了的时候,就大骂台湾的贪官;说自己赚钱太辛苦,奋斗几十年赚的钱也没有他们贪的多。
总结在织带厂的经验教训是,我是个对于成绩要求很急迫的人,所以个性也偏向事无巨细地揽着做,给人的感觉是处事方式独裁,这种做法对于管理工作的效益提升非常明显,但自己做得就忒辛苦,以致越到后来就越有些烦不胜烦了,虽然老板给配了一名助手,但助手始终不能进入角色,因而我就特别憧憬换个新环境了。
明天要离开了,为了投个彩头和保持形象,老婆特的引我到街上,找了家大点的超市,很奢侈的买了双真皮鞋。半夜醒来要上厕所,可怎么也找不到那双新鞋,原来被人顺走了;看着尚未入睡的贵州员工在窃窃私语,令我疑惑不已。
95年的10月,在自己没有任何跳槽准备及错误估计容易找工的误导下,我经历了极艰难的半月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我和老婆两人因为路费的拮据再次在汽车总站驻留三晚。为了不使亲人担忧,我们没有向家里提起换厂的事。也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接到家里要寄生活费的电话,我让父母把存折里不多的存款取出,聊度危机,那情形,今天想起仍唏嘘不已。接近月底的时候我终于在石碣镇一家五金厂谋得了一份所谓成本会计的活儿,而老婆也在附近找到一家小模具厂的仓管工作。所谓的会计,其实也不过是个仓管的活,五金厂里有十几个“会计”呢,以至我们没事干的时候,比赛看谁吃的饭多,谁打的饭快。原来在织带厂消瘦了5斤,这里一下子增重了10斤。因为要押两个月的工资,星期天食堂不开饭,我们便买了碎面回到租住的土胚房里煮着吃。迎着墙壁缝隙里刮进来的凛冽寒风,我们度过了记忆中最辛酸的一个新年。
东莞这里找厂是不看文凭而在实践中看重能力的,多年后我还要找出毕业文凭拿到太阳光下曝晒,避免蠹虫的驻咬。我思考了很久,为了获得高一点的工资,文凭没法指望,还是要借助自己懂得的一点织带知识的。我听说附城螯峙塘一家新织带厂招工,就先打电话给台湾老总,老总让我正月初八过去面试。期待中的日子过的漫长,我终于见到了织带厂老总。他把我从头瞧到脚,说:“我这里不招生产管理!你有信心做业务没?”我说这要看你的工资。他说一千七百元,费用报销。我一想这工资好过以前,没谱咱也要说有信心。他说:“你大点声!”我又说有。他又说“你再大声点”,我索性爆吼了一声有。他满意的眯起双眼,说:“我要的是你的这个气魄!”
因为是家新开的织带厂,订单不足,老总一边利用早上半个小时给我和另外一位业务员讲课,一边利用外出的机会带我们出去结识客户。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客户是在附近茶山镇的一家叫万德的制袋厂,香港老板娘姓曹,她见到我骑着自行车,问我跑了多久的业务,我说头一天。她拿出一个样板叫我给她报价,我立即报给她。她说你很熟啊;我说我做过织带厂的采购和生管职务,专业不陌生。她迷人地笑起来,说:“我这张单是订购紫红色的PP带,你有个好兆头啊!”今天回想起来挺有意思,在那家织带厂我的业绩也还不差的。因为做业务时间不长,但进步好过另外一位稍早点的业务员的,老总可能是为了犒劳我吧,一周末忽然说要带我去喝蛇汤。我们进了附近一家叫帝景酒店的地方,落座后,服务员递上来了一本菜谱,我一看,居然全是英文,我大学学的那点英文早还给老师了,没法我又把菜谱还给老总,请他先点。老总用手一画一画地要这要那的,又把菜谱丢给我。我装模作样地挑选了半天,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无奈之下心生一计,说:“跟他一样。”这下,老总的表情凝固了,一脸的惊愕。我开始也不明白,最后买单的时候,就那么两盅蛇汤外加两盘三丝炒意粉,六百九十多元;一看老总的钱包,刚好800元,差一点害的老总就要出洋相了。怪不得老总瞪我眼呢;从那以后台湾老总再也没有带过我出去喝汤了。
慢慢的又习惯了织带厂的生活,也满足了一月一千几百块的工资,直到有一天一位在寮步一家织带厂做车间主管的老乡托人找到我,游说在他那厂里不仅有1200元的底薪,还什么费用都实报实销,尤其让我吃惊的居然还拿2%的业绩提成。我粗略的估算,按照我现在的成绩,一个月至少可以拿到五千元以上。这个数目有些让我头晕目旋,接连失眠了两晚。我仿佛看到财富的星云在环绕我了。我马上和老乡通电,老乡答应劝说香港老板,让我跳漕进他们厂做业务。
1996年的7月底,因为有了提前和香港织带厂的工作对接,我头天晚上离开前面那家台湾厂,即刻进入香港厂,从此开启了我自认为具有奠基意义的三年时光。
因为金钱的诱惑,生活处处好象满是激情和鲜花。我使出了浑身的劲头,捕捉着我看到的每一个机会。在兴奋和等待中挨过了3个月时间,我终于第一次获得了自认为是比较满意的收成:5000元港币。我不禁在心底里盘算着未来,按照这个进度,大约我的第一个10万元的财富获取时间用不了2年。
应该是在96年吧,那时大部分还是BP机的年代,一部英文手机是属于少数白领阶层才享受得到的。香港老板看到我们业务发展迅猛,工厂规模也快速地扩张着,就把他的上万元一部从香港买回的英文手机送给我们。我呢,自然趾高气扬啦。不怕各位的笑话,那时我们只要是出去,就一定是把手机装在屁股后裤袋里,而且是一定要把手机天线抽出来耀眼。只要电话铃声一响,整车的乘客一定是盯着咱看,那种感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过那也是个电话费极贵的年代,香港老板一看我们每月几千元话费的报销单,瞪大了眼睛半天不落笔签字,不久便改换另一种报销方式:每月固定报销500元。这区区的500元同我那每月三千元以上的话费比较起来,差不多是个零头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是坚持不渝的认为;中国电信是很要感谢象我这样的老用户的,因为我有过话费4688元的记录。
业务员同比厂里的文员,那是相当的自由的。我每天早上一般是先看下厂车去哪里,能顺路就顺路,能省则省点吧,路费报销给自己留着呢!就是不顺路的话,也是花一块钱报两块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做业务也真是太easy了,因为那时正是市场经济蓬勃发展阶段。我原来在机关里的时候,自认为酒量是不差的,这时得到了第二次的锤炼,酒量也进到了一个新阶段。和我同厂的另外一位业务员,因为长的比较帅气,他的客户采购差不多全是女性,而我的则是清一色的男性,而且都是好量的。
可能是因为金钱得来太容易的缘故,我的奢侈心不觉膨胀起来。我让老婆停止了上班,租了一间三房两厅,咱也享受一下生活吧!就这么的生活腐化了大约一年时间,也许是老板觉得我们收获的太容易了些,也许是生意慢慢难做了,总之是业务提成开始不正常发放了,由原来的每两月一次变成了三月一次,最后变成了半年一次了。押在香港老板那里的提成也由一个月变成了半年,最后变成一年了,积压起来有5.8万之巨。
眼见老板和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下一笔进项也有些虚无缥缈了。我不禁焦急万分,自己的存折大半年不见涨了,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起来。
我当时怀抱一个宗旨:几时我的存款达够10万元,我将藉此为资本,立即辞职自立。在99年4月中旬的一个晚上,老板趁着酒兴,终于给我们发了一次提成,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现金资产,刚够10万之数。我马上挥笔疾书,打了个谎话连篇的辞工报告,按照厂规,我上班到当月30日止。
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当走出工厂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我呼着自由的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