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采访张老师路上,我给她打了个电话,满心忐忑。电话那头她张嘴就说,你小子,还想着给我电话啊。
十一年前,我去丽江华坪采访过她。那时候从丽江坐车到华坪,在山里绕七八个小时,绵延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如今从昆明直奔攀枝花再到华坪,全程高速公路四小时够了。
2008年我采访她后,去了汶川地震报道一线,之后她来昆明还请她吃过饭。再往后,联系渐少,她也从聚光灯下引退。11年过去,她干了这么大个事:办起免费女子高中,把1645名山里孩子送进大学——她们绝大多数是贫困生。
她叫张桂梅,丽江华坪女子高中校长,华坪县儿童福利院院长。县档案馆里,摆着她四十多项荣誉,不少是国家级的。而熟悉她的人知道,她一没家庭,二没财产,三没有健康的身体。
初冬的狮子山色彩斑斓,瓦蓝高远的天空下,华坪女子高中如一块珠玉,遗落在群山间。张老师在教学楼三楼等着我们,我一眼看到了她,快步走上楼梯,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告诉我,前阵子肠胃不好,瘦了二十斤,上下楼都困难。岁月过于不饶人,与11年前相比,她苍老了许多,脸色更暗,皱纹更深,不过神情还一如既往坚定。她就像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这比喻有些不妥,却是我的真实感受。
乍看起来,除了清一色的女生,这所高中和山区学校没啥两样。但当你走近她了解她,就会知道华坪女高是多么不同。学生多数来自华坪和附近宁蒗、永胜、玉龙的高山峡谷,都是深度贫困县,傈僳族、彝族、苗族等居多。山里女孩子愿意来读,女高不会拒之门外。2008年的第一拨学生,四成多是降分录取。但华坪女子高中连续9年高考综合上线百分之百,综合排名一直是丽江第一。听起来,一切有些不可思议。
张老师办女子高中的想法2002年就有了,之后她疯了一样四处化缘,五年共要来两万多元。期间她被人放狗咬,被吐口水骂是骗子,一次太累还坐在机关大门口睡着了。姐姐心疼,骂她:这是人干的事吗!说实话,2008年我听到这想法时,也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有点“天真”。
为什么要办免费女子高中?张老师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华坪儿童福利院有个男孩,妈妈生她时大出血,想见丈夫一面,但婆婆说这不吉利,她至死没见到丈夫。丈夫是个孝子,婆婆也不是坏人,都是古老的习俗使然。此后丈夫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借酒消愁。没过几年,这个男人犁田时,死在了田里。四周的山太大了,像是什么没发生。进山家访的张老师闻听此事,对衣衫不整的老太太恨不起来。两个月后,老人也去世,留下小男孩成了孤儿。张老师来接他去福利院,叫他先去父母坟前磕个头。她心里暗暗发誓:不能让悲剧重演。
福利院里还有个孩子,母亲在昆明第三监狱关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谋杀死了丈夫。这个丈夫长期家暴,酗酒成性。其实主要是穷——一次孩子过生日,母亲擅自买了个拳头大的蛋糕,丈夫为此抱怨,又大打出手。她实在受够了,就约着娘家的哥哥,一家人杀了丈夫。迎接这家的,当然是重刑。
狱警请张老师带孩子去昆明探监,趁机给女犯人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蛋糕,请小孩子来切。孩子端起第一块蛋糕,送给了犯人里年龄最大的奶奶,然后一块块端给孃孃们……监狱里哭成一片,张老师也想了很多。
她告诉我,贫穷带来的低素质,千百年来在山里往复循环。如果办所免费女子高中,就有望打破这种恶性循环,至少带来三代人改变。当时山里那么穷,女孩子读高中的机会,的确微乎其微。今天,大家都在谈论教育帮扶阻断贫困代际传递,这已是社会共识。而在当时,张老师的想法显得“超前”。她能矢志于此,该是源于常人难以体会的切肤之痛。
这里交代下儿童福利院和张老师之前的事,一段同样沉重的经历。
张老师家在黑龙江,她幼年丧母,青年丧父,在哥哥姐姐照看下长大。1975年,她随姐姐来到云南。从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到美丽的大理喜洲教书。张老师和丈夫有过甜蜜幸福的生活,但造化弄人,丈夫1995年查出癌症,她伺候了八个月离世,家里财产变卖一空。为了“逃避生活”,她找了几个地方办调离,举目无亲的华坪接纳了她。可不幸的是,命运再次跟她起开玩笑,1997年4月,她自己查出了子宫肌瘤。
张老师告诉我,她在昆明查出病后,选择过自杀,想在马路上撞车死了。司机躲开她,痛骂:你想死不要紧,别连累我有老有小的!心里放不下艰苦求学的孩子们,她又回来了,把诊断书藏了起来。
她更加玩命工作,学生不容易,她得对得起教师的名分。她回忆,有的孩子太穷了,舍不得吃菜,在食堂只打饭;有的家长破衣烂衫送孩子上学,包里是攒下的脏兮兮的硬币和角票;有的孩子太想家了,在黑板上画个小破屋和几棵树。和他们比比,她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惨。
张老师7月份送走毕业班,去昆明做手术,取出重两公斤的肿瘤。休息不到一个月,她又站在了讲台上。那几年,她教的政治和语文课,在县里统测常拿第一。她的事迹传开了,来视察的县政协委员们,当面向她三鞠躬,感谢她对华坪孩子的付出。县里开妇女代表大会,现场组织为她捐款,不少姐妹们哭着掏光了口袋,有的一分路费都没留,走几个小时的路回山里。
张老师说,人在难处最知暖,华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豁出命也要报答。她还说,眼里只有自己的苦,怎么也走不出来;去帮帮别人,反而不苦了。
2001年,华坪县儿童之家成立,其实就是一家孤儿院。资助方看到了张老师的事迹,点名请她任院长。张老师没有推脱,反正她也没再婚,自己没孩子。孤儿院开张首日收了36个孩子,从2岁到12岁,她更没有好日子过了。最难是经费紧张时,她领着孩子们上街卖鞋子卖花,孩子们边走边喊:我们要活着!我们要读书!
2008年,我在儿童之家住了两天,没看到凄凄惨惨的场面,院子里充满欢声笑语。张妈妈带着孩子们唱歌打跳,孩子们总喜欢依偎在她身边。我去看男生宿舍:整奇干净,没有异味。有个女孩是捡来的,没有姓,张老师让她姓华,华坪的华,中华的华;有个男孩,太薄命,张老师就让他姓福。在这里,我听到了“犁田父亲”和“家暴母亲”的故事。陪伴特殊群体,鬼才知道张老师是怎么过来的。
女子高中居然办起来了!虽然一堵围墙修了7年,虽然开始时17个员工辞职了8个,虽然刚开始学生上厕所吃饭都要到旁边的学校,虽然女老师和学生们一起在楼上住了7年,虽然男老师要在一楼楼梯间轮流值班,还负责晚上陪学生上厕所。几年后,在华坪的家长眼里,上女高就等于进大学。这背后靠什么?或许你不信,是靠红色教育和理想信念。
来看看华坪女子高中的“速度和激情”吧。学生5点半起床,晨起5分钟后洗漱完毕,跑步上下楼梯,课间出操1分钟站好队。从下课铃响,到跑进食堂排队、打饭再吃完,10分钟内完成。学生睡下,已经是晚上十一二点了。
我二十多年前在山东读高中,也受过这种“魔鬼训练”,必须承认,和女高比起来,自愧不如。女高让人肃然起敬,但教育方式必定引发争议,尤其在素质教育的背景下。
十多年来,学校每周“五个一”教育:党员戴党徽上班,重温入党誓词,组织理论学习,合唱革命歌曲,观看红色影片。当时容易招惹异样眼光的理想信念教育,成为女高的一道风景线。
有人对张老师说,在这个速朽的时代,华坪女子高中像块“化石”。更多人不理解,觉得在女高像“穿越”。张老师对此解释很简单,孩子们走出大山,是来改变命运不是享福的,底子差拿什么去拼高考?也有人说,“红色文化”是女子高中最好的秩序纪律和情绪管理方式。有时候,信念是艰难困苦逼出来的。当年红军长征,靠什么走出草地?放在滇西北贫困山区里,会对女高精神多份“理解的同情”。
如果你以为华坪女高只有冷冰冰的纪律和大放异彩的升学率,那也误会了。这里的老师,像姐姐哥哥一样关心学生,班子里团结和谐,如评职称这样的难事,在这都不是事,因为党员和管理层一律靠后。女高学生抗压能力强,还特自信。她们说,外面怎么看不重要,我们革命歌曲越唱越精神,成绩在那摆着呢。其实她们刚开始时也觉得别扭,张不开口,但坚持下来就成了学习生活的一部分,正能量能灌注到她们眼神里。
千难万难,张老师最难能可贵的,是11年来11万公里的家访,她走进了一千三百多名学生家里。“家访”这个词如今有些陈旧了,何况是在中国几乎最贫困的山区家访。这些年,张老师旧病未愈又添新病,肺纤维化、肺气肿严重,小脑细胞死亡掌握不好平衡,眼睛看不清,整天离不开止疼片。以这副躯壳,在山大谷深路况极差处奔波,其辛劳一般人不可想象——那样的路一般人没走过,那样的穷一般人也没见过。
包车司机都不愿去,爬山常常几个小时,坐摩托车曾颠断两根肋骨。两头黑早出晚归,她握住孩子家长黝黑皲裂的手,擦去她们眼里止不住的泪水,“命令”随行者捐出身上的钱,脱下外套塞给人家,自己冻成伤寒……
或许有人说,张老师孤身一人,假期不去家访干啥?她可以去名山大川旅游嘛!
张老师大爱无疆,对亲属却有点说不过去。
哥哥在东北临终时,想见她一面。恰巧有个央视访谈可能给她拉来赞助,她等啊等做完节目,哥哥也火化了。她从小在哥哥背上滚大,念起是锥心之痛。
外甥和她年龄相仿无话不谈,一直是她诉苦的对象。外甥在昆明病重时,张老师恰好得了30万元“兴滇人才奖”。姐姐说:“在云南就你这么个亲戚,四川的亲戚很少来往,都给寄钱,你却一分钱不出,让我们怎么想,让别人怎么看我?没钱也就算了,可你现在有钱。”张老师答:“这笔钱不属于我,我做的这些事,是一个人干得了的吗?我连生命都是这片土地给的,这钱咱们不能动。”姐姐听吧,再也没说啥。
姐姐重病住院三个月,她没能去看一眼。等姐姐去世时,亲戚都没通知她。她问亲戚:怎么不告诉我下?对方反问:告诉你有用吗?
张老师说过这样一段话——有人说我爱岗敬业,有人说我疯了,也有人说我为了荣誉,也有人不理解。一个人浑身有病却死不了,比正常人还苦得起,男老师被我拖垮,女老师累得哭,两个单位来回跑,我也没倒下。有种劲头撑着我,我是党员,我想在直面这片土地时,心中无愧。
华坪为来访记者准备了“张桂梅的100个小故事”,第68个故事是“峡谷的灯盏”,是马海老师贡献的,他如今已离开女高。他回忆,2009年秋陪张老师去永胜县光华乡家访,晚上七点还有个傈僳族学生家没到。到他家有两条路,一条翻山过去两个小时,一条坐拖拉机沿着河床颠簸,四十分钟到。怕把张老师颠散架,马海他们乘老乡的拖拉机进去,张老师等着。
天色将黑,张老师提一盏电瓶灯站在峡谷口送他们。马海家访完,一路颠回来已是后半夜。他一出峡谷口,发现那盏电瓶灯竟然还在。张老师担心他们安全,提着那盏灯站在原处,等了五六个小时。
当时秋水长流,星斗满天。虽已过去十年,马海说,那峡谷的灯盏还亮在心里。
张老师太难,是“超人”。但她和我们有啥关系?她离我们太远?不止一个人这么问我。以我和她有限的接触,面对她时,觉得她气场强大,这气场没有压迫感,而给人一种力量和鼓舞——谁还没个难事,但想想她,就会觉得不算啥。
她教我们,一个人越是跳出自己,就越自由博大;
她教我们,一个人越是心地善良知恩图报,他的“福报”也越大;
她教我们,精神和意志的力量太强大了,执着和坚持的结果会出人意料;
她教我们,一个人怎样走过一生,才能充实饱满,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浪花效应”;
……
从华坪回来,我网上网下四处搜集张老师的材料,看得泪眼婆娑又心潮澎湃。忍不住给她发短信:你保养好身子骨,等我再去看你哈。
过了一会,她回复:早点来,我有点坚持不了了。
我一时语塞,又想象起那闪亮的峡谷灯盏,忍不住祈祷:过往的风呀,请你为我们停留,让这盏明灯多亮一会……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云南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