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明明已经是过去式了，而且一文不值，可每次搬家却总是小心翼翼地拾掇，有时候找不着了还会急得坐立不安。

　　问题是它们越来越旧，越来越老，而我已渐渐不敢看它们了。

　　它们就这样沉睡在盒子里，放在某个角落，就像打开某段记忆的钥匙，随时都能让我回到那场大雨，那次分离，那次约会，那次拥抱，那一次次悲欢离合。

　　飒气逼人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酒吧里，痛骂我们一群朋友。然后意气风发的拿出一张泛黄的字条说：“这是我老伴儿写给我的，让你们这群小年轻见识见识我们这代人的浪漫，哎哟，拿错了，这是超市购物单。”

　　你这呆货会不会说话？

　　会说话的人分两种。第一种会说话，是指能够清晰分辨局势，分门别类，恰好说到对方心坎里去，就像蔡康永。第二种会说话是指话很多，但是都是些恼人的废话，整个就像无限弹夹的机关枪，哒哒哒的能说道你头疼，就像孔峰。

　　孔峰是我朋友里很特立独行的一位。平时朋友聚会没啥存在感，但是一旦让他接上话，那嘴就堪比沙皇炸弹，砰的一声，炸得大家灰头土脸。

　　一哥们失恋，女朋友收了他的钻戒跟别人跑了。狐朋狗友组局KTV，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事，失恋哥们坐在角落悠悠地来了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孔峰瞬间接话道：“jian货喜逢大傻逼。”

　　窝草！包厢里瞬间鸦雀无声，纷纷低调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这货太机智了，哈哈哈。。。

　　又碰到一哥们结婚，迎亲队伍千辛万苦才冲进新娘房间，最后一道难题是新娘藏了一只鞋。一群大老爷们翻遍房间，就是找不着，这可把新郎急坏了。

　　孔峰踱步进来，皱着眉头说：“藏得有水平啊！一看就是丑货藏得，都说丑货多作怪，肯定是经常做小三，被正房逮的次数多了，藏东西的技术倒是学到家了。”

　　刚说完，一个小个子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钻进床底下，从床架上摸出一只鞋，嚎啕奔走。

　　一伙人面面相觑，猛地欢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地递了一杯酒给孔峰说：“多谢哥们，今儿多亏你了，要不再说两句？”

　　我和熟悉孔峰朋友在外面顿时脸色煞白。

　　孔峰兴奋的举起就被说：“今朝痛饮庆功酒，明日树倒猢狲散。”

　　我劝他去学学蔡康永，于是他看了几集《康熙来了》，跟我说：“哈哈哈哈小S真好玩，像一块活蹦乱跳的毛肚，比我还不要脸。”

　　妈的，毛肚怎么就不要脸了。

　　孔峰嘴巴自带冲锋武器，但是为人孝顺讲义气。他的父亲很久前就去世了，母亲六十多了，两母子相依为命。老太太为人豪气，自带飒爽风姿，嘉兴人，所以常常包粽子给我们吃。网上叫嚣着甜粽党和咸粽党，老太太来一句：争个屁，只有嘉兴的才能叫粽子，其他的都只能算有馅儿的米包。老太太送粽子那可不得了，大家总是抢着上，每次总有那么几个撑到翻白眼的。

　　一天傍晚孔峰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快去他家。他自己加班走不开，老太太一直催着他回家帮忙。我连忙一路跑到他家，结果孔峰家坐着三位老太太，正围着麻将桌，一脸期待的看着满头大汗的我。

　　算了，既然被老太太逮住了，那就打几圈吧！大不了回头找孔峰报销，结果老太太们精明的不得了，指哪打哪儿，输得我手心直冒汗，一直打到十一点，终于散伙了。

　　老太太拉住我问：“乔易啊！孔峰这臭小子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一愣：“分手？完全不知道啊！您老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老太太笑着说：“得，等会儿送你俩粽子，你赶紧讲。”

　　我故作恍然大悟状说：“哦！那姑娘是重庆的，回老家了，两个人不太接受异地恋，所以暂时分开了，如果舍不得还会回来的，您别操心。”

　　老太太用微妙的眼神看着我说：“净吹牛，肯定是孔峰这小子嘴太臭，把人家姑娘给气跑了。”

　　我说：“也不排除这方面的原因。”

　　老太太拍大腿说道：“哎呀！我都没见过，这就飞了，这畜生糟蹋良家妇女一套一套的。”

　　我头上一群乌鸦飞过。

　　孔峰推门进来，喊：“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老太太气势汹汹的朝孔峰喊道：“我儿媳妇呢？”

　　孔峰一脸大囧：“她是独生子女，父母年纪大了，她想回老家照顾父母，就回重庆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那你没长腿啊？不知道跟着去重庆啊？”

　　孔峰道：“我去了您怎么办？”

　　老太太说：“这地方我生活几十年了，比你熟，再说还有乔易照顾我，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双腿一软，坐倒在沙发上。

　　孔峰拽着我就跑，我坐在沙发上腿软起不来，哭着喊：“先拿粽子！”

　　两人去罗白的店里叫上他一起去阿杰的酒吧扯淡。其实我明白，老太太在深圳待了三十多年，打牌健身溜达唠嗑的朋友都在这一块，老人建立一个圈子比我们更难，要他们重新到一个地方生活，基本上很难适应，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三人正聊得正欢，阿杰居然带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哭丧着脸说道：“孔峰，这不能怪我，阿姨自己找到的酒吧！”

　　孔峰暴怒：“放你个胡椒花椒麻辣火锅屁，你手里还拎着粽子，肯定是你出卖了我！”

　　老太太拄着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说：“你给我闭嘴！”

　　整个酒吧像按了暂停键，瞬间静止下来，人人闭上了嘴巴，连唱歌的帅哥偷偷把音乐关了。

　　老太太指着我们说：“我就特看不起你们这群年轻人，二三十岁的年纪，总是叨叨着平平淡淡才是真。你们配吗？我上山下线，挨过饿，受过冻，吃过苦，你们都体会过什么？但进而我平安喜乐，没事打打牌，早睡早起，你以为凭空来得心静自然凉啊？人佛家说终归要见山是山，但你们见过看山不是山吗？不趁着年轻说走就走，去四处闯荡，看看外面的世界，不经历万里路，哪来的见多识广，哪来的看遍人间疾苦，然后大彻大悟？我的平平淡淡是苦出来的，你们的平平淡淡是懒出来的，是贪图一时安逸，是害怕世事无常，就是一条不敢见世面的土狗。女人留不住就不知道去追啊？还把责任推到我老太婆身上！呆货，统统都是呆货！”

　　她一挥拐杖，差点打到孔峰脑门：“你那女朋友我都没见过，你们谁见过？”

　　酒吧里大部分的人都点头如捣蒜。

　　老太太说：“自己弱不禁风，屁事不懂，看见别人奔波受苦，只知道躲在屏幕前放冷箭说矫情，说人家瞎折腾。呸，一天到晚除了找借口什么都不会。钱花完了可以再赚，吃亏了可以再来，年轻没了怎么办？当过兵才能退伍，不打仗就别看不起牺牲，你会不会说话？会说话就去重庆，告诉人家，你喜欢她，你想娶她。”

　　老太太意气风发的拿出一张泛黄的字条说：“这是我老伴儿写给我的，让你们这群小年轻见识见识我们这代人的浪漫，哎哟，拿错了，这是超市购物单。乔易，你喜欢写字，你临时来几句。”

　　我赶紧现场朗诵：“努力过，才知道珍惜的难得；追求过，才知道爱情的可贵；失去过，才知道曾经的灿烂。从低谷翻越山巅，才能找到风淡云轻的庭院。总有一天，你的脚下鲜花盛开，那是你沿途洒下汗水的浇灌。想要达到彼岸，就要敢于丢下自己的骸骨，趟过着人生苦海。”

　　老太太抽我一耳光：“当着快七十岁的老太婆说骸骨，滚！”

　　她静静的看着孔峰，说：“你个月前，你在阳台打电话，我都听到了。你劝她留在深圳，不要去重庆。劝着劝着自己就哭了，我那时候就特别想冲出去揍你一顿，哭什么，姑娘孝顺是好事，你不会追着人家姑娘过去啊？自打那天起，你就天天加班，你有这么勤快吗？还不是怕回到家不敢面对自己一个人。”

　　老太太接着说，我年纪大了，本想着你结婚后，每天可以安心在家包包粽子给你们吃，如果幸运还能给孙子或者孙女做上几顿，等你们都吃腻了，我也就能安心走了。你是我儿子，走错不不要怕，大不了错了就回来吗！你妈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包粽子给你吃。

　　老太太说完擦了擦眼泪，然后抬头挺胸的走了。阿杰赶紧跑上去送老太太。

　　我回过头，发现酒吧里的人都眼泪汪汪。

　　我突然明白孔峰的语言天赋从何而来了，这绝对是遗传啊！

　　胡来孔峰还是没去重庆，老太太眼不见为净，麻将也不打，每天就让我教他怎么上网玩微信，刷微博什么的。一段时间后自己就报了个旅游团，跟着一群拉头老太太戴着小红帽，咋咋呼呼地去桂林看山水。空额那个放心不下，想跟着一起去，结果老太太早上五点偷偷摸摸地出发，留下孔峰独自无言地盯着电视发呆。

　　老太太回来后，不给孔峰好脸色，准备养精蓄锐继续跑、结果半个月后心梗，差点没抢救过来，我们一群哥们轮流守夜，老太太只要看见孔峰，就闭上眼睛，干脆话都不说了。

　　一天早上孔峰坐在老太太床边睡着了，我刚拎着袋子准备进去，替孔峰换班。

　　就听见老太太艰难地开口，说：“晓晓，孔峰是好孩子。”

　　我突然有些难受。

　　晓晓是孔峰女朋友，已经回重庆，老太太可能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吧！

　　再后来老太太再次突发心梗，没能抢救过来。

　　孔峰那天起再也不会说话，变得沉默寡言，终日消沉。

　　头七那年，大家在为老太太守灵。晚上十点多，虚掩的门被突然推开，冲进来一个姑娘，妆是花的，对我大喊：“你怎么不告诉我？”

　　说完大哭，跪倒在老太太灵前，说：“阿姨，我跟我爸妈说过了，他们说我应该留在深圳的，孔峰有你这样的妈妈，他们很放心的。”

　　我们呆呆的说不出话，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姑娘叫晓晓，本来应该已经在重庆上班了，可现在就在深圳。

　　晓晓哭得喘不过气，她面前是带着一脸微笑的老太太遗像，双眼有神的看着大家。

　　那天中午我接到电话，是晓晓打给我的。她问我，老太太怎么样。我说你干嘛拨打电话给孔峰，她说孔峰电话打不通，我不敢乱说，就问她干吗？

　　晓晓告诉我，其实老太太没去旅游，而是独自一个人跑到重庆。那天她正在上班，老太太跑到柜台，存了68万。晓晓当时不认识老太太，只当是来存钱的，就按照流程问她什么存法？老太太说，听说在银行工作很辛苦，每个月都要拿到一定的存款，才能拿奖金升职。

　　晓晓有些摸不着头脑，说：“谢谢阿姨！”

　　老太太嘀咕：“晓晓，你快升职，让孔峰那混球后悔。”

　　晓晓这才明白，自己是碰到孔峰妈妈了，她赶紧请了半天假，请老太太去吃饭。

　　老太太笑着问晓晓：“晓晓，你喜欢孔峰那小子吗？”

　　晓晓哭了，说自己很喜欢孔峰的，可是父母身体不太好，自己在重庆才放心，让阿姨失望了。

　　老太太嘿嘿一笑，说：“那你就留在长沙，快快升职，免得孔峰来了重庆欺负你。”

　　晓晓说：“孔峰肯过来重庆吗？再说过来您怎么办啊？”

　　老太太在重庆住了三天，包粽子给笑笑吃。

　　后来晓晓送她的时候发现，老太太住在一家很便宜的旅馆，桌上堆着一些箬叶和米，还有一个最便宜的电饭锅。

　　我这才知道老太太学玩手机，玩微信和微博的原因，是想通过微信找到晓晓啊！我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说，晓晓你快来深圳吧！阿姨去世了。

　　千里奔丧的晓晓跪在灵前，拿出一个粽子，哭着说：“阿姨，粽子好好吃，我都舍不得吃完，溜了一个在冰箱，今天拿出来结果坏掉啦！求求您，不要怪晓晓。。。”

　　在场的朋友泣不成声。

　　过了一年，孔峰和晓晓结婚，没有大摆宴席，只是最好的朋友，晓晓的父母从重庆赶来，也没有其他亲戚。

　　晓晓穿着婚纱，无比美丽。

　　可她进场后，一直在哭。

　　孔峰西装笔挺，牵着晓晓的手，然后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条，认真地读。短短几句话，总是被自己的抽泣打断。

　　亲爱的刘雪同志，我很喜欢你，我已经和单位领导申请过了，我打算调到深圳来，可他们不同意，所以我辞职了。现在档案怎么移交我还没想好。

　　所以请你做好在深圳接待我的准备。

　　亲爱的刘雪同志，我这人不怎么会说话，但是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永远。

　　所有的朋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情景。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酒吧里，痛骂一群年轻人，抖出张泛黄的字条说：“这是我老伴儿写给我的，让你们这群小年轻见识见识我们这代人的浪漫，哎哟，拿错了，这是超市购物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