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打工人）

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父亲为了能让我有，傍身的本事，怂恿我去了厨师培训学校。学厨之初，我非常倾向学习西餐，但父亲问了懂行的人，都说西餐学出师之后，就业的方向狭窄。我只好勉强学了中餐。半年之后，我从新东方厨师培训学校毕业，百般不情愿地成了一名中餐学徒。

出当学徒就萌生退意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京味老菜馆酒店当学徒，朋友们都说，那里的环境还算不错，包食宿，厨师长原来是个混混，但为人特别仗义，他做菜很有天赋，是“人肉”招牌，学徒跟的他待得久了就不愿意离开了。其实“混混”这几个字，挺触我霉头的。我为人胆小怕事，从小就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没接触过社会，有点儿怕，就和父亲商量好，不行就赶紧离开。

那时候，我对混混儿这个字的理解是：大背头、小皮包、蛤蟆镜，大花臂，不动就揪着人家前襟儿四处找茬。但我看到的师傅却是一个剔着光头，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我见他的第一面，他正在上灶。

他右手握着白肚毛巾垫着锅沿，一把铁勺在他左手上下三翻飞。铁勺依次划过，料酒、蚝油、酱油，倒入锅内。然后，双手配合腰间发力，菜品活了一样合着调料在锅内滚动，“呼啦”一下腾起一尺多的火苗，香气四溢直冲鼻管。

我不由的一声赞叹！他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神而格外凌厉，吓得我不由倒退了一步。

他没吭声，铁勺在锅边，敲得的“噹噹”作响，然后，单膀子叫力，起锅儿成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放下锅他转过身。一只手指着我，往旁边一划，示意我出厨房。

带着我来的酒店前台，冲我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说：“一会少说话，他暴脾气。”说得我心里直敲敲鼓。

果然，我们两个都被骂。厨师长操着一口浓重的天津口音，问：“谁让你们进厨房？他有健康证吗？”他也不管我们，径直往前走，直接走到酒店外面，蹲到水泥柱子底下，开始掏烟。

前台的小姐姐挺机灵，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递给我，示意我去给厨师长点烟。

我也不敢怠慢赶紧，凑到他跟前儿，可打火机，太不给力了，几次都没能打出火苗，我紧张的脸都憋红了，手哆哆嗦嗦。

厨师长胳膊一拐，一个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自己乐了：“小子，你怎么那么笨呢？”

从那天开始，我才知道这位厨师长，姓王，外号：“三儿”。和他平辈分的都叫他“三哥”，徒弟们都叫他“三爷”。

他听完我就学了半年做菜，直摇头。但也收下了我，却不允许我上灶台，安排我在堆上，开始练习切堆儿。

刚开始做学徒的，我的工作就是些琐碎的活。我没想到自己学了这么久，连砧板都干不了，只好，按照王三的要求每天开店前，提前到店里练习2个小时的切土豆丝，切土豆丝儿是厨师的基本功，我在厨师学校学过，可是我切出来的土豆丝儿，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王三儿的法眼。

在我看来，他的眼里都是事儿，每次他都从盆里捡出粗细，大小，不均等的土豆儿来，捏着在我眼前晃，也不说话，直接往菜盆里一摔转身。问他是否合格，他都不理你，而我切出的土豆丝儿全成了，同事们的员工餐，所有人吃的怨声载道，我也萌生了退意。

我萌生离开的原因，还有，宿舍条件实在太差了。六个人挤在上不到10平米不到的房间里，住的是上下铺。淋浴室太狭小，一次只能容下一个人去洗，有的厨师或者学徒，太累了，干脆不洗，直接接倒头就睡。屋里弥漫着脚丫子味儿、汗臭和油烟混合的味道，让我恶心地直反胃。不开门通风还好，开门通风，走廊上的尿骚味儿，就会冲进来，再熏你一个跟头。

女朋友来看了我一次，看得出，她对逼囧狭小的空间，满心失望，就在我走过去，抱她双肩的时候。保洁阿姨在楼道里放声大叫，我只好放下冲动，跑了出去。

我们的宿舍，是老旧废弃的学校楼，一共四层，还有其他的单位的人和我们合租。

从前我们都是拉根尼龙绳，把衣服晒在楼下的院子里，可自从丢了几次之后。

我们都学精明了，自己拉根绳子，一头栓在宿舍的门框上，一头栓在厕所的门楣上，这样晒衣服防止了衣物的丢失。

却引起了保洁大妈的不满，每次她拖楼道都会被一堆裤衩袜子挡住视线，挂在头上，让正值更年期的她，更加无法静心，会扯着脖子骂人。

我哪里敢怠慢，赶紧跑出去赔不是，可是晚了一步。保洁大妈的嘴巴，已经招呼到了，我爷爷那边儿上。

我真的来气了，刚想和她对骂，女友冲了出来，看了我一眼，匆匆离。我赶紧在后面追，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她没回头，扒拉开我的手，坐上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不久后，就给我发来了微信和我提出了分手。

我明白，她更期待的是那些打着领带，穿着西服，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打电话的高质量男生，但我现在的情形和民工没有什么区别，她等不了我当上大厨，给她更美好的生活。

辗转多次，再进厨房

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一蹶不振，在宿舍躺了两天，就在我决定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厨师长王三来了，他没说话，把一只烧鸡放在桌子上，把啤酒瓶子的盖，在简易桌子上拍开，破天荒的和我谈他的故事。

他告诉我自己曾经是不良少年，因为打架误伤别人，幸亏师傅收留，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拉起后背的衣服让我看后背的刀疤，那些退化成褐色的刀疤蚯蚓一样爬在他背上密密麻麻，让人触目惊心，他放下衣服说：“人这一辈子，要从苦了熬过来，熬过来就是龙，熬不过来就是虫，你在哪一行都要熬。”

那是，我来了饭店两个月，第一次和他亲密接触，发现他不像我看到的那样不近人情，相反，他冷漠的外表下，是一颗特别热忱的心。也许多喝了几杯，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子，做厨师，这一行比哪行都稳当。这是手艺能养活你一辈子，比虚头巴脑的工作都强，要不你再试试吧。”

王三走了之后，我辗转反侧一晚上，决定听他的话，再试试，第二天早晨开店前，我按照老规矩提前两小时到店，没想到他已经穿上一身儿厨师长的衣服，在厨房等我了。

他手把手的教我，怎么切墩儿，如何拿菜刀，什么是悬腕子，什么是立腕，他也没说什么，我却忍不住鼻子发酸。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认真的做学徒工，每天切上几大盆子的土豆丝儿，看着那些土豆丝儿，在我面前密密麻麻的堆成了山，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疲惫，不到人生的意义在何处，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熬出头，两个月后，我的刀工水平猛涨，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能够做个砧板师傅。

不久之后，酒店大堂的卫生间堵了，保洁阿姨当当撂挑，死活不通厕所。饭店只有我一个人“清闲”，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硬上。

场面西黄，我不想忙描述，只是，我被熏得干呕了好几次。厕所通了，我自己也吐了。没想到，下午好事儿也来了，王三通知我，从今天开始可以上砧板，正式作一个堆儿工了。

后来，我从别的学徒嘴里听说，王三 对的我刀工并不满意。但他和别人说，他觉得我比来的时候踏实了，也肯吃苦了，这是他最想培养的地方。他说，做菜要先学会做人，菜品其实是人品，他觉得我人品可以。

虽然，我当时并不理解他这话中的意思，但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被这样肯定过，突然之间，干劲十足，也把他的话当成了座右铭，时不时用这句话鞭策自己。

3月初的一天，新来的打荷工辞职，大堂经理急得团团转，冲到了厨房拉人手，一眼相中了正在努力打杂的我。走过去和王三打个招呼，把我换到了大堂，给一个烤鸭师傅做打荷工。这可能是我到酒店，做过的最轻松，最体面的工作，穿上整洁的厨师制服，我心里得意极了，竟然有几分飘飘然。

就这样整整干了一个月的大堂打荷工，一天下班后，我正在擦拭工作台，抬头一看张三胳膊支在玻璃台子外边，讪讪地问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想给人干打荷？一句话点醒了我，抡大勺虽然累，后厨虽然油烟多，却是能学到真本事的地方，我有了回到后厨的想法。

为此我和酒店大堂经理，打了报告，想要调回厨房，继续做我的砧板师傅，经理当时正在盘点，听完我说的，吓了一跳。眼睛从算盘珠子上撩起来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有点尴尬，自己也明白，从砧板师傅到打荷工，我是被抬举了，这是多少人打破头想要的工作，可是我却主动放弃。这么一想自己更加局促不安，汗从厨师帽子下面趟出了，生怕他，说我不拾抬举。

没想到，他耷拉下眼皮儿，目光又都回到那些帐本儿上。淡淡地说了一句：“去吧，王三儿没说错，你会是个好厨子。”然后，又在我的背后，补了一句：“跟着王三好好学，他是个人物。”

就这样，我又浸泡回了后厨的油烟里。

从那天开始，王三正式地接纳了我，他说，我的炒菜功夫还不行，主要是腕力不够，但是，我可以从制作砂锅学起。

别小看砂锅，要做得的好，汤头要十足，材料的新鲜，更重要的是火候得把握到位。

他不允许我们用外面卖的化学调料，他说：“那不叫玩意儿，吃了还致癌。”

所以，我做砂锅的汤全部是高汤，鸡骨头，猪骨头，慢火熬出来的，用的葱油也不是，超市里瓶装的那种。是自己用小香葱、香菜、洋葱等炸出来的，滋味十足，王三不让我们往砂锅里添加鸡精，他说：“抢味又多余。”

作海鲜砂锅的时候，尤为麻烦，海鲜要反复刷上几次，贝壳类还要先吐沙，汤不能加太多，下材料的顺序也讲就，但凡我做错一次，脑袋上都会挨上一记爆栗子。

但打我之后，王三会重头给我再讲一遍，从无保留不厌其烦。锅里应该放多少水，什么材料会出汤汁，什么材料会发苦发黏，为什么会逸锅，他从不保留倾囊相授。

他语重心长地说：“三流厨师以菜做菜，二流厨师以味做菜，一流厨师以心做菜，你厨艺其实就是你的用心。 ”

我也在他的指导中，渐渐摸出些门道，半年之后我，我开始自己独立做砂锅。很快，我做得砂锅得到了顾客的肯定，王三给我长了300块的工资，钱不多但真得够我激动一阵子了。

其实，从学厨的那天起，我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我从来没有想当一个厨子的远大愿望。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但现在，我在这份工作中体会到了乐趣，那颗浮躁的心渐渐沉静。

为了能够提高自己的厨艺，我用涨的工资订《大众餐饮》、《烹饪艺术家》等杂志，放弃了自己刷抖音的爱好，一有空就对着杂志上的介绍，反复钻研。

我家住在离饭店有一个半小时车程的郊区。在酒楼我不能上灶，我利用休息日，买了食材回家炒给父母吃，那段时间，我对做菜的热情高涨，简直就是着了魔。

父母非常感慨，觉得让我去学厨子是对了。但实际上我心里明白，是我跟对了师傅。

聚散有时，终须一别

就在我当个厨师的热情被点燃，渐入佳境的时候，厨师长王三却出事了。

今年，国庆日里的第一天，王三那并没有来上班。经理催我赶快去叫他，我跑到他自己的单间宿舍外，敲了半天门，都没见有人来应门。我心想忙事儿，别是出事儿了吧。

赶紧跑到管宿舍的大姐那儿，要备用钥匙。推开门一看，地上躺着塑料外卖的空盒，七八个酒瓶子，我和宿舍大姐趟着瓶子，往里走发现王三躺在床上，人事不醒，枕头边儿上都是呕吐物。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坏了，国庆节期间，他喝什么酒啊？

在看他脸上表情怪异，嘴角扭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宿舍的阿姨就开咋咋呼呼，两只手举过头，扒拉开我去喊人，我们几个把王三儿送进了医院。

到医院大夫说，他是酒精中毒。这就奇怪了，王三为了当个好大厨，对自己的口味要求非常高，平常吃的淡。根本就不吃外卖，除了上次劝我，喝过一瓶啤酒，也基本不饮酒。

王三人还在医院，酒店的大堂经理人就发了飙，因为国庆期间有订桌吃酒席了，没有人坐镇大厨，后厨里一片凌乱，菜品上的不及时，味道也差强人意，有客人投诉，等了一个小时才上的大虾，居然带着冰渣。

有几桌客人直接退订，这样还不依不饶地要去告，要去电台和报社，经理虽然把事情压下去，但所有的损失都算到了大厨王三身上，但大家心知肚明，王三其实是被人算计的。

早在3个月前，店里来了个推销调料和食物油的业务员，天天围着我们后厨转，他推销过来的调料，确实比别人家便宜很多，但问题是，不是过了期的滞销品，就是味道浓烈的地沟油，王三当着我们的面轰走他好几次，但一转身他还会黏上来，就这样整整黏了2个月。

后来，他又去黏大堂经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堂经理就同意了进货，后厨的食用油被清一色的换成了地沟油，后厨的师傅们，敢怒不敢言。王三去找大堂经理闹了一次，不让他插手后厨的事，糟到了奚落，两个一言不和，居然就动起手来，当时，好多人在大堂劝，连哄带骗的把王三哄回后厨。

在后来，王三就发生了，酒精中毒事件，大家都说是被人灌的，但谁干的，怎么干的，谁也说不清，反正王三不说，大家也都不敢瞎起哄。

酒店指派我去照顾王三，我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没醒，我赶紧去打水，他住的内科病房水房上锁，我只是到一楼大厅打水，水房里挤满了一排家属，暖瓶一个碍着一个排到了门口，统一的绿色暖瓶套，挺像一排站岗的士兵，沉默的宣誓着主权。没人插对，到了医院，到了病房，所有人的浮躁回归理智，仿佛到了生命的尽头，争和抢没了意义。

两个大热水器，开关同时跳成了绿色，打水的队伍开始向前蠕动，有些人开始攀谈，原来，这些人大部分是来做化疗的，他们的家属有的一年需要化疗6次，有的一年需要化疗12次，但他们都有个统一的名字“癌症患者”。家属们在唉声叹气地，怼天怼地，骂着被滥用的农药和食品添加剂，污染，和地沟油，家属们越说越群情激愤，我居然不由的心虚起来，打完水立刻仓皇逃窜，走过慢长的住院部走廊的时候，我开始越来越理解，不肯用任何调料和地沟油的王三了。

回到病房我看见王三的床前，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塌着厚实的肩膀，用一条半白的毛巾给王三擦脸。嘴里嘟嘟囔囔：“咱回家，咱们不干了。”

我早知道，王三已经结婚，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儿， 王三在城里打工，她在近郊务农。却是我第一次见面，她人很憨厚，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谢谢”，不是提起灰色的袖子，擦着眼泪鼻涕。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王三这坑踩得无声无息，怨不得人，那条法律也没规定劝酒犯法，做到最后，别人还要说一句，是你自己定力不够。

我回到酒店之后，大堂经理特意找到我，问我，王三有没有说什么？我眨巴着两只眼睛看他，毫不犹豫地说：“王三还晕呐，根本就没清醒，还能说个啥？”

他将信将疑地走开了。

不久之后，王三出院，也没有报警，也没有闹，只是自己卷了铺盖离开了酒店。那时候，所有的后厨都悄悄地嘀咕，王三怕是被人威胁了。不闹悄悄地离开，是他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儿。

后来，他带的几个徒弟，陆陆续续地跟着他另谋高枝。大堂经理把我们后厨的调料统一都换成了配送的。油品全部是都是散发着，裹尸布味道的地沟油。

我们再也不用大骨熬汤，换做一种白色浓稠的药膏，舀上一小勺热水一勾兑，味道竟然比真材实料熬的汤味道更加香浓。

可惜，王三才走后，菜品不再扎实，酒店的生意不像从前一样红火，我又被调去前台打荷，大约又在那个酒店干了半年之后，我也辞职离开了那里。

临走之前，我把在厨房里偷拍到的情形，整理了一份，递交给了相关部门，不是和大堂经理有仇，而是看过了医院里排长龙等看病的人，真的是不忍心害人。

如今，我回到父母身边开了一家砂锅店，坚持早起用棒骨熬汤，吃过我家馄饨的人，都说扎实，地道。

可是我没告诉任何人，我做人做菜的手艺是和一个混混学得，而且终身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