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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4-17 09:26:25 阅读: 评论: 作者:佚名

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中年人活得不是自己,特憋屈,也没辙。离婚、辞职(辞去工作十年以上职位,不是跳槽)和卖房(卖掉唯一的房子,租房住),哪个为人生经历最重大事件?在场的人沉默,设问人也没吱声,聚会就散了。其实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此问题,却始终难以做答。

“你说的真的吗,不是闲闹吧?县文化局副局长不干了,真想清楚了吗?”

“想半年多,再想也就是辞职还是留下这点事,前前后后掂量无数遍,应该没有啥疏漏,这辈子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年底我辞职,这是今年最大的事,跟你商量一下。第三副局长,我这岁数和学历,上不去下不来,像小蜗牛背大号壳。过了年自己创业去,没壳一身轻。”

谭俊跟妻子徐香君说出心里话,这话憋了半年,今天终于脱口而出,感觉轻松不少。徐香君说:“让我挺惊讶的,不过我理解你,但是这么大的事,也该跟你兄弟姐妹说一声,还有老家那边老辈人。说到是礼,毕竟辞职不算小事,何况还是个副局长。”

谭俊兄弟姐妹六个,他给大哥和二姐打去电话,告诉他们准备辞职的事。老家那边,跟三叔在电话里说了。

第二天,大嫂打来电话说大哥病了,想见三弟(谭俊行三)。谭俊下班后,从县城赶回高花村。一进大哥家门,看见兄弟姐妹已经到齐了。一桌饭菜早就做好摆上,腾着热气。大哥坐当中一脸严肃,正等着他。

“大哥,你哪不舒服了?到县医院看看,我有同学在医院。”

大哥点点头说:“还成吧,今年没怎么犯病。俺让你嫂子跟你那么说的,怕你忙不回家。你今天回高花,是爹娘和俺们兄弟姊妹有话跟你说。”

谭俊赶忙洗一把脸,擦了脸一转身,只见大哥抱着爹遗像,二姐抱着娘的遗像站在他面前。其他人齐刷刷跪下。“你们这是干啥?干啥吗!”谭俊赶紧叫大家起来,但是没人听他的,仍然跪着不站起来。

大哥说:“就叫他们跪吧,俺不说话,谁都不许站起来。”

“大哥,快让他们起来,腊月地上多凉,这是干什么呀。”

大哥绷着脸不应他:“你说了话,俺才说话,你不说,俺就不说。”

“大哥让我说什么呀?快点告诉我。”

“俺要你说不辞官,继续当你的副局长。”

谭俊噗呲一笑,摇摇头说:“原来是这事啊,不至于这阵势吧。辞职是我自己的事,干嘛搞得这么严肃,再说我就是个副科级,也不算啥官。”

“老三,你浑呢!不该当着爹娘这么说话。”大哥流着眼泪单腿跪下。

“俺抱着爹,不能全跪,半跪求你,老三高低不能丢官。你知道爹闭眼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啥?爹说,‘三儿当了官,俺能闭眼了’。”

二姐跟着哭泣说:“娘走之前都不认识人了,就念叨三儿当了“官”。别的字说不清,就这个官字咬得准。哎呦呦三啊,你辞官对得起娘吗?”

大哥接着说:“老三你知道吗?咱老谭家和娘舅老万家,祖祖辈辈做木匠和窑匠。木匠给人家做寿棺,木匠的手和使用的家什,旁人忌讳。街上碰面转身绕道走,不跟摸过寿材的人打招呼,怕折了寿。窑匠更苦,挖窑打洞,没人瞧得起。谭万两家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官,那是老天爷给的脸面!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辞官,这是天大事。你也不跟家里人唠唠,大家拿主意,自个就敢拍板啦?

大嫂手疾眼快递药递水,大哥吃下药,气喘缓解一些,没撑不住倒下。

大哥哆嗦(喝水呛咳导致)着说:“咱家在村里,原来是下等,没人见面愿意跟咱多说一两句话,如今是中上等了。村干部眼里有咱谭家,有钱户也不敢小瞧,还高看一眼哩。高花村人见了咱谭家老少,站住脚多说话,外村人也是老远打招呼,面子可不小啊。为啥哩?老三,没你这个副局长,人家有工夫搭理咱?”

俺们兄弟姐妹从没求过你啥事,让你一心一意踏实做“官”,你一人在县城当副局长,全家人都有脸面。你是“官”,咱家就是“官属”,进进出出,人前人后不一样哩。各色人等,他们全得给咱笑脸,不是以前的冷脸。老三,这个官,可不是你自个儿的,你得知道这里的轻重。你辞官,谭家人死不答应。

谭俊第二天早晨回到办公室,拿出写好的辞职报告,想起大哥二姐还有跪下的兄弟姐妹,忐忑不安犹豫不决。他静静地把报告折叠成小手枪小纸人儿和能跳的蛙。然后展平,恢复成报告的样子,放抽屉最里面。他从没感觉到这个副科级第三副局长如此重大和不可忽视,所谓“官”居然有这么多牵扯,涉及到祖祖辈辈的荣耀感,还有兄弟姐妹生存地位和质量!

我的天,不就是个副科级吗,辞职怎么就成了天大的事?昨天二姐似乎不止一次暗示,已经备了农药,辞职的后果自己掂量。看来以前把辞职这件事确实看简单了,只注意自己的感受,没预判到事情牵扯的筋骨。

下午,镇中心小学老校长打来电话。谭俊很惊诧,与老校长很久没联系。彼此问候寒暄之后,老校长说:“我已经退休,正整理校史,你可是我们中心小学培养出来的“官”。过去我们甸镇穷,孩子读完小学初中已算不错,上中高中的不多。你考进县高中,又上了大学,还当了(副)局长,是我校的瑰宝!”

老校长停顿半分钟,语气变得沉重:“听说你要辞职,我不高兴啊孩子。你是我校的榜样,学校准备挂彩色大幅照片,孩子们要学习你的,你可不能任性。去年镇上有个干部要辞职,媳妇和丈母娘,娘儿俩一起闹上吊,差点出人命。你得思考再思考,务必慎重再慎重。你这“官”,不是你自己的,是甸镇中心小学的,是高花村的。我们这所小学,五十年就出了两个国家干部,那一个早病退了,就剩你一个在位,务必珍惜啊!”

次日早晨,三叔让堂弟急匆匆打来电话,说家族老少爷们儿,要谭老三(家族人习惯称谓)高低请长假,年前回老家一趟。老家在外省,来回得三四天。谭俊告诉堂弟,年前恐怕抽不出时间,问是什么事情。堂弟沉默不语,末了挂断电话。

下午堂弟电话又打过来说:“老谭家老辈人能走的,都来了,在上屋摆下一桌酒菜,就唠扯老三辞官的事。老辈中只有三大爷点头同意,三大爷脑子不行了,再问他,三儿是男还是女?他仍是点头说,都是,都是。所以三大爷一票作废。

堂弟喝了水或酒,接着说:“老谭家的老一辈人酒盅都空着,只给你备的酒盅倒满了酒,这是跪空酒,酒代人跪(跪求)。老辈子人都给你跪了,俺的三哥呀!俺刚才替你喝了这盅酒,带老辈子的话给你,‘老家没求过三儿办过事情,几千里地大老远,还是借了三儿的光,老房子老地皆有荣光!金银再贵不如“官”,你是家族的脸面。三儿这个官,死都不许辞。老辈子还说了重话,你若一意孤行辞官,就不是谭家子孙”。”

堂弟没挂电话,喘息着补几口水说:“刚才是老谭家老辈全体的意思。现在单独带三叔的话,‘俊侄,叔正在编撰家谱,你是上笔。村里其他族姓,没出过城里的官,或只是村官,还没有在县城做官的。惊闻你要辞官,几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你若是谭家子孙,就好好做国家干部,别气三叔吐血’”。

谭俊感觉身上背的不再是一只蜗牛壳,而是一座巨型大山,自己被压得像个驼背的石翁。好在妻子理解自己,他要把前前后后这些事跟妻子述说一番,不说出来,内心憋闷得受不了。他感觉人也会爆炸,只要引线点燃,他会做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铃声响起,是妻子徐香君打来电话。香君细声慢语,安慰他别上火,这几天心里事多,开车多加小心。

谭俊说:“昨天在高花住一宿,今早接到老家那边电话。你下班回家炒俩好菜吧,咱们喝点啤酒,我跟你说说前后这些事,都快闷死我了。”

徐香君说:“我和儿子都在妈这呢,你今儿晚下班来我妈家,二叔老叔早都到了,酒菜已经摆上,全家都在等你。”

谭俊叹气道:“我不爱去也不敢去,他们是不是说道我辞职的事呢?这件事已经快把我闹崩溃了。香君,只有你理解我,他们肯定劝我不辞职什么的,又是全家人的面子里子那一套。”

徐香君嗔怪地说:“哎呀谭俊,看你说什么呢,忘了吗?今天我爸过生日。”

“对了,看我这两天昏昏沉沉,这么大事都忘了,老泰山的事不能马虎,我这就去订蛋糕。”

”不用,蛋糕我弟订好了,你早点来就行。”

“我要是晚到,你就让爸和二叔老叔他们老哥几个先吃喝起来,单位这边工作安排好,我尽量早点过去。”

“谭俊,不行啊,你不来,都闷着不吱声。他们把自己的筷头冲外,将你的筷子冲着菜,意思是只有你吃得开。他们自己的酒盅都空着,只给你的酒满上了。”

谭俊的脑子几乎炸裂,但在这一刻,反倒清晰了思路。必须辞职,宁可家族发生一场地震,也不能被绑架。否则,自己一辈子都将绑在众人的面子上,不能翻身。一直教育儿子小宇做真正的男子汉,要有主见,如果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虚伪之人。

手机铃声响起,是儿子小宇,孩子在电话那边抽泣着。谭俊焦急地问:“怎么了儿子?别哭,有委屈跟爸爸说。”

小宇说:“爸爸,你太辛苦了,我听见姥爷他们都在唠嗑怎么对付你呢。”

谭俊说:“儿子不怕,没关系的,你不是喜欢赵子龙吗?我做诸葛军师舌战群儒,你做赵云白马银枪保护军师。”

儿子小宇破涕而笑,停顿了半分钟说:“可是爸爸,我做不了赵云。我不许你辞职,爸爸不能辞职啊!”

小宇哇一声,在电话里大哭起来:“爸,你当了副局长,那几个爱打架的同学,再也不敢欺负我,老师还让我当了小组长。爸爸你知道吗,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当班长了,我做梦都想当班长,管着别人多带劲儿啊!”

谭俊沉默了,不知该对儿子说什么:“爸爸今天有点累,记得爸爸给你折过的纸飞机吗?从高处投出去,就能起飞。”

谭俊放下手机,从抽屉里拿出辞职报告,仔细折叠成精巧的纸飞机,打开三楼窗户,用力投出去。纸飞机颤颤巍巍盘旋着,落到对面食堂房盖堆的杂物中,又被风刮到了地上。

谭俊赶紧跑下楼,他担心辞职报告被人捡去看了不妥。跑到楼下,纸飞机还在,只是被风刮到墙角。他快走几步捡起来回到办公室,打开展平,太奇怪了,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谭俊感觉头胀得如大号气球,似乎濒临崩溃。这是什么诡异情况啊,下楼也就几分钟工夫,辞职报告被谁拿走了呢?居然还留下叠得一摸一样的纸飞机!

谭俊身体发冷却全身出汗,这种感觉挺可怕。倘若是昨天,谭俊是不会在意的,可是回高花村之后,今天又听到老家老辈人的狠话和儿子的电话,他没有底气了。谭俊忽然怕得要命,特别担心悄悄拿走纸飞机的人,暗中将辞职报告交给组织部。到那时候即使自己收回报告,影响也已经造成,对今后的工作,主要是提拔肯定负面,彻底消除影响不太可能了。

谭俊后悔死了轻率写下辞职报告,还魔幻地折叠成纸飞机,亲手飞出窗外。谭俊此刻才发觉,其实内心深处,从没要离开文化局办公大楼,甚至相当害怕失去这间对面是机关食堂,烟火气浓郁的办公室。

这半年闲下来就惦记着辞职,只是长时间落寞的发泄,或是尝试一下放纵自我的幻觉。换个角度感受生活也罢,试探心态不老也罢,皆是想想说说的游戏而已。若真在局里传开副局长要辞职,那才是实打实很难评估后果的大事件。比一族人胡思乱想,纷纷劝阻,吵闹喝药,要复杂无数倍。

谭俊浑身湿透,那些纤维制品,冰冷生硬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他默默做着最坏打算,迅速琢磨多种解释的预案,以及后续消除影响的办法。

谭俊暗暗对自己说,不管多难,也要咬牙保住这间阳光明媚充满烟火气的办公室。有可能失去它时,才发现副局长办公室朝阳,宽敞明亮,相当气派。

办公室的门被谁轻轻敲响,谭俊努力平静自己。这是一次大考,甚至是一场战争,副局长保卫战,没有退路。谭俊装着若无其事,却实在控制不住紧张的心情,声音略显颤抖地说:“您请进。”

办公室门没被一只手推开,敲门声也停止了。谭俊急忙打开办公室的门,门外没有人,长长的走廊静悄悄。

突然,办公室电话响起,谭俊回身抓起座机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通知谭俊,明天下午局长专门找他谈话,具体内容不详!

(小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文章内容为艺术创作,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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