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爆发期间,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停了课,到1912年4、5月间改名为浙江两级师范学校重新开学,经亨颐担任了校长一职。1913年暑后,两级师范学堂停办优级师范,保留初级师范,改称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经亨颐是上虞驿亭人,生就一副巨眼赭鼻的长相,身高二米一,望之巍巍然。1900年1月,慈禧立溥儁为皇储,打算废黜光绪帝。经亨颐随其伯父、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合1231人通电反对,触怒慈禧,遭清政府缉拿。经元善全家逃往澳门。经亨颐就是在那时从香港去日本留学的。
1912年秋天,经亨颐请李叔同来校主教音乐、西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即不轻易更换教职员。夏丏尊前后在此任教十三年,李叔同在此任教七年。李叔同虽比夏丏尊年长六岁,但他比之于夏丏尊多少显得豁然,而夏丏尊比之于李叔同又多少显得老成,因此,年龄上的差异几乎没有在他俩之间造成什么隔阂。他俩晨夕一堂,气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
与李叔同相识,夏丏尊备感荣幸。他完全折服于李叔同的“神力”,觉得李叔同的一言一行随时都给自己以启诱。两人共事七年期间,李叔同想离开浙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有人来请他。每次要走,都是被夏丏尊苦劝而作罢。甚至于有一个时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苦苦请求李叔同任课,他己接受聘书了,因夏丏尊恳切挽留,李叔同不忍拂夏丏尊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头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夏丏尊说:“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
作为三十上下的人,夏丏尊和李叔同身上的少年名士气息已忏除将尽,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工夫,夏丏尊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李叔同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没来以前,是被学生忽视的。自李叔同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全校学生的注意力几乎都被牵引过去。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李叔同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有人格做背景。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李叔同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夏丏尊佩服他,但感觉学不了。
有一次寄宿舍里学生丢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夏丏尊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李叔同求教。李叔同所指教的方法,说起来吓人,他教夏丏尊自杀!李叔同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李叔同说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
夏丏尊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谢。据姜丹书《夏丏尊先生传略》等资料记载,夏丏尊是用绝食感化了行窃者,使其流着泪作了坦白。他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道德感化为己任,以儒家式的修养从事着塑造学生人格的实践。这的确收到了效果,从他们的学生的身上可以感觉到这一点。
夏丏尊最初是自告奋勇担任舍监的,其时是1912年。那时的学校习惯把人员截然分为教员与职员两种。教书的是教员,管事务的是职员,教员只管自己教书,管理学生被认为是职员的责任。饭厅闹翻了,或者寄宿舍里出了什么乱子了,做教员的即使看见了,照例可“顾而之他”,或袖手旁观,把责任委诸职员身上。而职员又有在事务所的与在寄宿舍的之分,各不相关。舍监一职,待遇很低,轻视舍监已成风气。狡黠的学生竟胆敢和舍监先生开玩笑,有时用粉笔在他的马褂上偷偷的画乌龟,或乘其不注意把草圈套在他的瓜皮帽结子上。至于舍监被学生赶跑,是不足为奇的。舍监在当时是一个屈辱的位置,做舍监的怕学生,对学生要讲感情。只要大家说“某先生和学生感情很好”,这就是漂亮的舍监。
那一年,两级师范学堂的舍监因为受不过学生的气,向校长辞职了,一时找不到相当的接替者,夏丏尊对这种情形颇为不满,就向校长自荐,去兼任了这个屈辱的职位。这职位的月薪当时是30元。夏丏尊自荐担任舍监是出于他实施人格感化的教育理想。他认为当时的教育者平日只负讲课的责任,唱的是空城计,遇着管理训练的时候,便带起一副假面具,与平时绝对成两样的态度。这种管理训练除了以记过除名为后盾以外,完全不能发生效力。而且越发生效力,结果越不好。
夏丏尊任舍监还和他的一个朋友的死对他的触动有关系。他的在某中学做教员的朋友,因在风潮中被学生打了一记耳光,辞职后就抑郁病死了。夏丏尊当时心情激昂得很,以为真正要做教育事业须不怕打,或者竟须拼死,所以就舍监一职之初就以绍兴人的憨气,抱定了硬干的决心;非校长免职或自觉不能胜任时决不走,不怕挨打,凡事讲合理与否,不讲感情。
两级师范学堂有学生四百多人,其中年龄最大的和夏丏尊相去只几岁。虽说夏丏尊在校教书已有四年,但实际上只教一两个班,全校学生中有十分之七八是不相识的。最初几天,他从教务处拿来全体学生的相片,一叠叠地摆在桌上,像打扑克或认方块字似的一一翻动,努力记住学生的面貌、名字及其年龄、籍贯、学历等等。据说,夏丏尊后来几乎叫得出每个学生的名字。
夏丏尊新充舍监,曾受到种种的试炼。他是抱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去的,什么都不计较,凡事都用坦率强硬的态度去对付,决不迁就。在饭厅中,如有学生远远地发出“嘘嘘”的鼓动风潮的暗号,夏丏尊就立在凳子上去注视发“嘘嘘”之声的是谁?饭厅风潮要发动了,夏丏尊就对学生说:“你们试闹吧,我不怕,看你们闹出什么来。”人丛中有人喊“打”了,夏丏尊就大胆地回答说:“我不怕打,你来打吧。”学生无故请假外出,夏丏尊一定死不答应,宁愿与之争论一两个小时才止。
天下所有的舍监都是众恶所归的对象,学生们起初对于夏丏尊一样没有好感。曹聚仁就认夏丏尊为死对头,觉得他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简直是阎王。
当时,两级师范学堂的学生制服是让一家叫“朱源兴”的成衣铺裁制的。“朱源兴”把学生的白制服做好后,交到夏丏尊处,学生们从小窗一套一套对领了,而曹聚仁的做得太大。他拿去问夏丏尊,居然没有被理睬。曹聚仁愤然道:“朱源兴老板鬼头鬼脑,不知送了夏先生什么东西?唉!做舍监的都不是好东西,只会克扣学生!”
当时夏丏尊教文法,采用的课本是章士钊的《中等国文典》。文法他本来没有学过,是边学边教的。曹聚仁的愤然之感膨胀后,又针对夏丏尊教文法这件事说道:“中国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什么文典,文章也做得很好;他要讲文典,总该比韩退之做得更好些。”更有一事令曹聚仁恨得咬牙切齿:他花了一年功夫积攒了一点钱,买了一部洋纸本小字《水浒传》,在自修室阅读,竟被查自修的夏丏尊一把抓去没收了。曹聚仁连带对夏丏尊教的《中等国文典》也兴趣索然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支持新文化运动的老师,怎么会没收起《水浒》来。
有个星期日,曹聚仁托了一位远亲写了封信,说是初到杭州,要曹聚仁去陪他上街,夏丏尊竟然不许曹聚仁请假。曹聚仁恨起来,想杀夏丏尊的心都有。到了五四运动时期,曹聚仁才了解夏师是有深度的文士,为人不带一点急功近利的意味,于是他们成为很知心的师友。后来,师生二人同在暨南大学执教,闲谈中,曹聚仁提起没收《水浒》的事。夏丏尊回答得很简单:做舍监就得象个舍监的样子。
学生们看见夏丏尊的头大而圆,规矩刻板,绝不通融,私下给他起了“夏木瓜”、“阎罗”、“鬼王”、“戆大”几个绰号。当时一般同学把曹聚仁、施存统、周伯棣算作单不厂的弟子,丰子恺、刘质平、吴梦非算作李叔同的弟子。夏丏尊的弟子,被认为是一位胖胖的长得很像夏丏尊,也叫做“木瓜”的学生。大家很怕夏丏尊,只好指着和尚骂秃驴,把怨气都往那学生身上去泄。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有慈母般的心肠,有些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夏丏尊对学生如对子女,凡学生打算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夏丏尊听到请愿,也许喑呜叱咤地骂一顿;但如果学生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学生操心了。
两级师范学堂的三排斋舍,楼下是自修室,楼上是寝室。第一斋边上的一间小屋就是夏丏尊的寝室。学生有什么动静,这里很快就能发觉并及时赶到现场。每天早晨起床铃一摇,夏丏尊就到斋舍里去视察,将睡着未起的学生,一一叫起。夜间在规定的自修时间内,如有人在喧扰,他就去制止;熄灯以后看见有私点蜡烛的,他立即赶去把蜡烛没收。夏丏尊不记学生的过,有事不去告诉校长,只是自己凭一张嘴和一副神情去直接应付。
有些同学,晚上熄灯点名之后,偷出校门,在外面荒唐到深夜才回来。夏丏尊查到之后,只是恳切劝导,如果一次两次仍不见效,夏丏尊第三次无论怎样夜深都守候着他,守候着了,夏丏尊仍是苦口婆心地劝导,直至犯过者真心悔过。为了膳食的清洁,夏丏尊常常亲自去督促厨工剪指甲。在霍乱流行的时候,夏丏尊对于厨房清洁检查得特别紧,他教厨房特备有盖的缽子,以防苍蝇去叮。
夏丏尊做舍监原是预备去挨打与拼命的,结果并没有遇到什么难堪之事,一连做了七八年。到后来什么都很顺手,差不多可以“无为而治”了。五四运动的狂潮一来,舍监制度和操行分数便一同给新思想冲掉了,夏丏尊的职权也随之被撤消了,宿舍中的管理事宜都由学生自治会派人主管。在夏丏尊的教师生涯中,他自己觉得最像教师生活的,要算在浙江两级师范担任舍监,和学生朝夕相处的七八年,尤其是最初的一两年。
李叔同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自然诚服。夏丏尊则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又同这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丏尊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丏尊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虽笑他管得太琐碎,但内心是感激他的。有些学生还嘻皮笑脸,同他亲近。夏丏尊对学生的态度是“廉而慈”,像“妈妈的教育”;李叔同是“温而厉”,像“爸爸的教育”。那时候同学当中流传过一句话:宁受夏先生一顿骂,受不了李先生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