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是粤语中唯一被联合国确定为“语言”的中国方言,其结果不是广东式的功劳,但对于广东的味道,值得边吃边谈。
粤人食名远播,所以话题可以先从本意上的“食名”开始。 白话说的“食”,用作动词就是“吃”,“好食”被转换成“好吃”后,福建人当然有意见了,而能令全国人民都皱眉的,就当数“煲仔饭”和“拉肠”。然而,在粤食中,“煲仔饭”实为小砂煲煮的饭,就如“钵仔糕”般可以招摇过市,“仔”仅作小巧者的后缀;至于“拉肠”,指的是米浆薄皮拉出蒸屉后卷成的肠状食物,所以大可放心食用。 能挑逗灵魂的粤食有很多,其芳名无不发自肺腑,例如“鸡仔饼”指的是形状、“老婆饼”里硬是没老婆、“盲公饼”说的是一段故事、“油炸鬼”即油炸桧实为油条、“南乳肉”只是南乳配制的花生米、“生蠔”就从不考虑牡蛎的死活、“肾球”其实是鸡鸭鹅珍,“青菜”仅指绿叶蔬菜…… 除了自带渊源,在消化外来品种时,白话也实诚而毫不口软:“薯仔”就是“马铃薯”、“芝士”等于奶酪、“曲奇”泛指西式饼干、“吞拿鱼”真名叫金枪鱼、“牛扒”即为牛排,等等。粤人普遍务实,因而某些表达方式就更显直白了,用“锯扒”代表“吃牛排”,那就是典型的睁眼说白话。 说白话的结果是接地气,但也有例外,在粤人的饮食中,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例子还是有的:容纳油盐酱醋酒的器皿,在白话里大多叫作“樽”;土豪大餐“九大簋”中的食具“簋”,竟同样那么古意盎然,如果用白话朗读京城的“簋街”,想必会有粤人因自己的实在而偷着乐。 兜了一圈,“樽”和“簋”这样的国学范儿,竟又回到了饮食队列中,可见对于接地气这活儿,白话是认真的,拔高来说就是务实。 食名如人名,仅是味觉表象而已,超越裹腹的粤滋味,是借饮食以达清肝明目之境。 开胃和开心,粤食这两大追求,就是率先入境者。 “开胃”,通俗来说是胃口好,在白话里,除了本意还可以这样造句:“你就开胃喇”,意思是“你想得太美了”,胃口好还要想得美,那是如假包换的开胃;“开心”,白话里并无多余的词外之意,但相关的延展却有不少,其中最常用的句子是“辛苦揾来自在食”,“揾”释为“找”,其暗寓的劳动付出,就令“食”变得开胃又开心了。如果需要励志,句子还能解作“要想过得好,辛苦少不了”。 一直以来,开胃开心总是徘徊在物质与精神之间,但可以明确的是:开胃必先“揾食”,“揾食”才会开心。 因此,“揾食” 在更大程度上指向了精神层面。 粤人多务实,所以“揾食”的原则轻易不会变,“大件夹抵食”的经典白话也就应运而生了。在茶楼饭市中,当听到“碟头咁奀,老细真系缩骨” 时,那就当是梦话吧,因为第二家的量也许更少,第三家的老板可能更精于算计,要怪就只怪食客太实在。实在且坚守,“揾食”的归宿就是恒久的“一盅两件”了,一盅茶加两件点心,这标配本是从前的寒酸写照,现在已成安逸生活的代名词。 自咸丰年间出现茶楼雏形,“大件夹抵食”就引领着粤人粤食,“揾食”也有了更明确的目标。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谁也不能保证事事都开胃开心,例如寻觅“抵食夹大件”无果,那就等于“食白果”,这仨字可以广泛应用于饮食内外。“食白果”之后,“食得咸鱼抵得渴”就最能抚慰心灵了,从字面上看,“咸鱼”是因,“渴”是果,整句意为“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如果赋予句子正能量,那就是:既然自己选择了,那么再苦再难也得扛下去。 在白话语境下,开胃开心是因食而生的初级追求,“揾食”则借食达至清肝明目的精神境界,至于灵魂出窍,则体现在最平易近人的“揾两餐”上。 然而, “揾两餐”实在太难捉摸了,其标准就是没标准,单从本意去摸查,市民一天三四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村民趁着夜色推杯换盏也很常见,“揾两餐”只是瞎说,换成白话,瞎说就等同于“讹鬼食豆腐”。 但是,粤人就爱活用这句口头禅,因为无论是否开胃开心,谁的现状和期盼都可以融入其中,人活于世就要“揾两餐”。 毫无疑问,“揾两餐”透露的是土特产式的自嘲与实在。 于是,粤人中便有了大量不像老板的老板、很像服务员的服务员,前者好理解而无需细说,至于后者,若要解释,那就是服务员具备了应有的素质。粤人服务员,性格温和,行乖易处,在具体工作中,该屈膝拖地时就老实地拖地,该职业性假笑时就真情地假笑,背后虽吐苦水,人前却使尽力,此等操作,也只有粤人才能意会了。所以,粤人极擅服务性工作,与饮食行业尤能水乳交融,因为“揾两餐”不仅出自粤人口,更扎根于粤人心。 有店取名,谐音白话“点都得”,且不聊其能否做到“大件夹抵食”,就店名而言,粤人轻易就能嗅出其中的滋味,因为那“点”出卖的是“点心”,更关键的是,“点”还可释为“怎么”,“得”就是于己“了得”、于人“可以”。店名倾诉了现状和期盼,呼之欲出的自然就是“揾两餐”了。 似难非难间,如能直面“揾两餐”微微一笑,也就品出了真实的粤滋味。 白话语境下,粤食透出的粤滋味是很接地气的,通俗不易懂地说,“食过夜粥”的人终将不会“食白果”一一务实地付出就总会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