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不失去正义，达不到

-读广祥《回忆房东感怀多》

天津大学刘峰

人近老年，感慨万千。

中国文学史上有很多感怀的优秀作品，最有名的当是辛弃疾的词《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少年时事，戏作》。其词云：“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籙 ，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有回忆就有感触。有感怀当初的英雄壮举却又壮志难酬的，如陆游。他在《诉衷情》中写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古广祥 著

也有今昔对比，追忆当年意气风发，感叹如今人在天涯的，如欧阳修。他在《临江仙》中云：“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

当然，也有感怀当年情事的。李商隐有《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杜牧有《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今年父亲节那一天，读到古广祥《回忆房东感怀多》一文，颇生出一些莫名的感动。当代文学感怀父母者固然很多，感怀老师的也有，但感怀房东的大约绝无仅有。

在1972年到1974年，古广祥在海南儋县县城求学，寄宿在父亲的朋友家中。生活是异常艰辛的。“房东的家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平房，我就住在屋檐下。屋为陋室，‘床’，实乃一件大木箱”。“房东伯母，每日天未亮就出门劳作，天黑才回家，风雨无改。每次回来，她挑着一担樵枝或一些地瓜叶回来，‘樵枝’煮饭烧水， ‘地瓜叶’以喂猪也。伯母辛苦谋生,日月煎熬，可谓几十年如一日。”

古广祥摄于1974年

虽然如此，但房东古道热肠，尤为感人。作者自是久久不能忘怀。“居住房东家数年，邻人都知道房东阿婆对我尤为爱惜，伯母对我亦视如自出，偶有好吃的东西，她们总会给我留上一点。”

扶危济困，最打动人心的是自己也在危困之中还不忘帮助别人。所以世上真君子难得，而真君子也往往生活在草野之中。所以许多年后，作者都不能忘情。而不能忘情者，往往亦多感恩。

忽然想起《史记》之《魏公子列传》中的一段话，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如果有人有恩于你，即使是小恩，不但是“公子不可忘也”；即使我们普通人也是不应该忘记的。今日忘小恩，明日负大义，所谓忘恩负义，不可不戒之。当然，最值得歌颂的是房东。从房东一家身上体现的是“穷不失义”的精神，即人穷志不短。

古广祥 著

“穷不失义”是孟子说的。《孟子．尽心上》曰：“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如果全社会都能做到“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或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则社会大治，全国大治。相反，穷则盗、达则贪，国家将大乱。

又忽然想到《三国志》刘备的一段话。这也是刘备的老年感怀。话是这样的：“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於人。”“勿以善小而不为”，贫穷的房东能做到，我们当然也能做到。“勿以恶小而为之”则希望全国都做到。当然，可以先从我做起。这一段话还可以引申：“勿以恩小而不感”；当然更不要因小怨而结深仇。中国有一句成语“因小失大”，可作如是观。

古广祥先生是以中药名对联而驰名联界。对房东高义，他也有一副中药名对联。这一副联，作者自述：本草对联对伯母的不计劳苦和惊人耐力作了阐述。联曰：

多头苦荬拱腰老；

无粉报春因地辛。

首先，这是一副中药名对联，联中用了四个中药名：多头苦荬、拱腰老；无粉报春、因地辛。

辛酸标本，立此存照

据《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多头苦荬别名黄花地丁、剪刀草、还魂草等，是菊科植物。据《植物名实图考》，拱腰老是植物草血竭的根或茎。无粉报春属报春花科，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报春花是春天的信使，是颇具有观赏价值的植物之一。因地辛，又名“生姜”。还有别称百辣云、勾装指等，是姜目、姜科、姜属系列植物。

四个药物名构成一副名词联。这一副联巧用药物别名，非深通中药和对联者不能作，最值得击赏。其创作精神也颇值得学习。另外，此对联就上下比的平仄而言，也是很谨严的。

无论药名联、人名联，地名联、词牌名联，通常都不过是巧联。但巧联写得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才有现实主义的光辉。古广祥先生的对联往往如此。

换一个角度，仅仅就对联论之，这一副对联的“多头”对“无粉”，“拱腰”对“因地”，“老”对“辛”，都称得上工整。“苦荬菜”对“报春花”也不错。说来也巧，生姜也是多头的，与苦荬的多头，令对联的一首一尾，相映成趣。

独立思考最适用于即将出发的人

年年辛苦，野菜终老。从这一副对联的立意又联想到一首唐诗，即李绅的《悯农二首》。上联“多头苦荬拱腰老”正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另一种版本；下联“无粉报春因地辛”岂不正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其有余不尽之意固在不言中。啄木鸟已经叫了，春耕已经开始，报春的人是没有粉色的。

穷不失义。房东夫妇摄于1987年

“多头苦荬”功效是清热解毒，“拱腰老”功效是散瘀消毒，“无粉报春”功效是解毒（毒蛇咬伤）劳伤。“因地辛”功效是发汗解毒。又忽发奇想：用它们组方治疗新冠病毒如何？新冠病毒苦民久矣！神医不出，如苍生何？

从美学角度，将这四味药或者说将这四种植物盆栽在一起，用来装饰庭院，应当是极好的。

写于2022年6月25日

本文作者刘锋

刘锋，江苏扬州人，天津大学教授。现为天津市楹联学会名誉副会长，曾任天津《楹联》杂志主编。

对联作品以集句联、怀古联最有特色，集句联300副选入中楹会主编的《百家联稿》。18篇楹联研究论文入选“中国楹联（学会）论坛”，其中《对联起源考证》获全国学术研讨会论文一等奖。

作者 刘锋 责编 常小靠 审核 古广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