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和几位同事带30余名同学乘车赴漯河临颍,怀古寻踪小商桥。
盛夏时节,空气里弥漫着麦苗的清香,凉风习习不温不燥。进入景区大门,迎面一株苍劲的朴树,干如虬龙傲然耸立,翠绿婆娑飒飒生风。枝丫间悬系千万条祈福求愿的红绸,恰似给还老返童的朴树缀上柔柔轻扬的发带。
导游姐姐介绍说,历经了太久的岁月沧桑,这棵霸王树已参透了人间万物之理,能洞悉过往行人的悲喜忧愁,如果把愿望系于它的枝桠,便会实现,大伙不由得细细打量。这时不知谁小声嘀咕一下:滑索。于是众同学争相朝滑索塔奔去,鱼贯而上,忙的工作人员不亦乐乎。
我则沿河边小径信步前行,垂柳依依,杂花铺路。盛夏时节,芳菲已歇万绿成荫,淡雅高洁的紫薇吐出串串成穗、灿烂如火的花朵,纯白、粉红、暗紫,微风吹来,花枝颤动,风致可人。河水在缓缓地流淌着,敦厚安详,一如厚重的时光隧道,连接着过去,串联起未来。
穿过幽幽小径,一座通体呈紫红色的古桥赫然入目,也许气势算不上恢宏,但神韵天成,猛地一下攫取住眼眸,不由得驻足凝望,一种无法言语的美涌上心头。
这座坦拱敞肩的石拱桥,桥长21.3米,宽6.45米,主孔净跨12.14米,桥体由一主拱与两腹拱组成。红石拱券并列而成,块块咬铁相连,两侧通身雕刻天马、云龙、莲花、牡丹等图案,主拱正中龙门石上饕餮探首引颈,似有吸进一袭碧水之态;主拱与腹拱的连接处各有一兽头伸出,南为龟,北为龙,大有镇水降魔之威。桥墩下部四角有高浮雕金刚力士,怒目圆瞪,体格健硕,似以千斤之力屈膝扛拱,呵护古桥千年坚挺不仆,神态举止惟妙惟肖,经过岁月的洗礼更加有神。
据史载,桥始建于隋开皇四年,即公元584年,算来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经此桥可西通汝洛,东下江淮,南连荆楚,北通郑卞,扼守通途咽喉要塞。曾经的过往,河中碧波荡漾落花瓣瓣,小商桥上人流熙攘比肩接踵,提篮担担的小贩,肩挑背扛的担夫,手提绣囊的村姑笑语声、寒暄声,渔樵闲话、乡音俚语或温婉、或粗犷回荡在颍水之上。
桥面车辙印痕深深浅浅、断断连连,一如岁月的年轮,雕刻下兴衰更替的沧桑。满载货物的牛车“吱吱呀呀”碾过,带月荷锄归的农夫踏过,摇头晃脑口诵经书的黄口小儿跑过,快马之上的邮差信使,銮铃声碎一钩弯月,将酒幌招展、笙歌遏云的驿站甩在身后,一骑绝尘呼啸而过......
水已不是那水,一如逝去的岁月;桥,还是那座桥,千年风雨剥蚀,依旧傲岸耸峙,贯南北之通衢,居颍川之要冲,商河不息,独秀岿然。
公正无私的皋陶来了,遂有城“郾”;商王南庚路过,“商河”乃名。颖水春耕之际,许慎大抵也在河边踱步,推敲《说文解字》之理--- 桥上可曾留下韩愈、李白、杜甫、苏东坡等大家文豪的吉光片羽?又曾燃起过多少战氛烟尘?水波不兴,商桥不言。
公元1140年,南宋绍兴十年,金国撕毁盟约,统帅兀术(完颜宗弼)率一万五千铁甲,兵锋直指岳家军屯兵要塞郾城,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事在小商河拉开帷幕。
郾城有地名“挂刀营村”,据《郾城县记》记载,此地乃当初岳家军屯兵扎营之地,为严明军纪,不骚扰地方百姓,岳将军就在村西一棵大杨树上挂佩刀一把,号令三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对百姓秋毫无犯,违令者以此刀斩之,足见岳帅治军严明。
岳飞曾有一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于今仍口口相传。岳飞不惜死,作战时身先士卒,“直犯虏阵,勇冠三军,士皆贾勇,无不以一当百。”郾城鏖战,金军统帅完颜兀术率数万之众,携精锐之师“拐子马”、“铁浮图”前来偷袭,岳飞亲率人数不多的护卫军出城迎敌,部下霍坚手挽其战马之缰绳,再三劝阻他不要亲自出战,岳飞以马鞭抽打霍坚之手,纵马突入敌阵,岳家军士气大振,“钩镰枪”大破金军不可一世的“拐子马”,大获全胜,金军退兵数十里。
据《宋史·杨再兴传》记载:“再兴以单骑入其军,擒兀术不获,手杀数百人而还。兀术愤甚,并力复来,顿兵十二万于临颍。再兴以三百骑遇敌于小商桥,骤与之战,杀二千余人,及万户撒八孛堇、千户百人。”七月十三日,商河对阵,再兴数次冲入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商河对垒,三百骑兵被12万金兵包围,他与众将士面无惧色,拚死冲杀,斩敌两千余人。其一人就刺死金军将佐100余人,写就历史上真实的“百人斩”。
方可脱身之际,杨再兴再次单骑闯营,誓要活捉金兀术。金军箭飞如蝗,杨再兴每中一箭,都折断箭杆继续冲杀,不幸马陷小商河,三百精骑全数战死,以身许帅、壮烈殉国,时年三十六岁。
残阳如血,再兴与白龙驹屹立不倒,神威凛然。“横刀颍水军威壮 立马商桥胆气豪”“后获其尸,焚之,得箭镞二升。”此一将,是何等的神勇无比;这一战,是如此的荡气回肠!
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被害于临安风波亭,时年三十八岁。被抄家时,岳飞的财产据说只有九吊钱。当然,那个“家”,恐难称得上富丽堂皇,史载宋高宗欲为这位“中兴四大名将”之列的他建造宅邸时,他的答复是:“北虏未灭,何以家为?”,不难推测他的故宅当是十分简陋的。汤阴岳庙大殿两侧,“人生自古谁无死 第一功名不爱钱”的联语,可为为官镜鉴。抚今追昔,岳鄂王足令台上冠冕堂皇台下男盗女娼汗颜。
慷慨赴难之时,千山阻隔,岳鄂王未必能再望一眼自己在杨再兴坟前的“枪刻碑”,但一定会低声吟唱那首《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如同面对一个有故事的人,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在桥上走了几个来回,又细细的把每个栏杆打量一番,敬畏,浩叹---经历了多少的岁月悠悠,波光明灭;见证了多少刀光剑影,离合悲欢;她可以像外婆样扯着你的手,告诉你什么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她更像跨越千年的大家闺秀,雅致从容一如从前。
同学们的呼唤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大家列队穿过“杨再兴纪念园”的园门,越过题写着“剑胆琴心”、“百战不殆”的将军坊,眼前祭庙一座,殿堂巍峨,门额上方刻有横额“英勇抗金兵万古流芳”,门两侧石柱刻有““义气摧金师,曾扫敌氛经百战;英风余颖水,独存孤冢峙千秋”。四周古柏森森,气氛肃穆庄严。
享堂正中“宋统制杨将军之墓”石碑为“灵隐寺里走出去的太子太傅”临颍县令沈近思所立。沈九岁即孤,家贫,送灵隐寺为僧,后岳父垂爱,入县学、中进士,后任临颖县令,临颖与许昌接壤处有孔家口水,雨季时节其势横冲,祸患乡民。沈到任,动员临颖“出夫十之七,助许筑堤。不久水发,安堵无恙”。沈近思又捐资建社仓储粮备荒,积谷四千余石,以用来赈济百姓;修建紫阳书院考核世子学业,举荐人才;建双忠(岳飞、于谦)祠,以昭忠义劝勉后生--- 沈近思上受皇命重托,下系百姓安乐,省身克己,忧民众之所忧,乐民众之所乐,亲民、爱民、佑民、惠民,以造福一方百姓为己任,离开临颍县之日,“士吏攀车洒泣,道路不得通行”。
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由沈撰文、滕之瑚书丹的《宋统制杨将军之墓》碑落成。当是时也,沈近思题诗一首:商桥河畔有忠泉,血战捐躯古今怜,断镞二升酬主帅,孤坟三尺在荒烟,黄云故垒丹心炯,暮雨空祠铁骑旋,筑工重题碑上字,一天秋月照新阡。丹心一片昭日月,义烈忠勇而青史留名,虽孤坟三尺,历经岁月流转变迁,迄今依然香火鼎盛,掩映着的是百姓的虔诚,寄托着百姓对杨将军的无限追思和敬仰。
沈近思历康熙、雍正两朝,有一掌故颇耐人寻味:雍正皇帝自幼好佛,执政后政情险恶,常撇开政务参禅减压,他知晓沈近思少时曾在灵隐寺为僧,召入问禅。沈近思回答道:臣少年潦倒,无奈逃于此中。后幸得通籍,方留心经世之学,以报效国家,每日担心时间不够,再不复悟禅。臣愿陛下为尧舜,不愿陛下为释迦,这才是天下人之福。雍正皇帝听后,愧然不语。
《群书治要·孙卿子》中说:“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谓之国贼。”既不考虑君主的荣辱,也不考虑国家的吉凶,一味投合权势或迎合君主,苟且容身,一心只想着结交权贵以保持自己的官位和俸禄,这样的人叫“国贼”。沈近思无论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官员的提拔和任命),还是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总裁全国的监查工作),都能坚持正义主持公道,敢打敢拼敢碰硬;无论面对居功至伟专断跋扈的隆科多,甚至葆有恶名的雍正皇帝都能据理力争剧烈抗争,可谓“操比寒潭洁,心同秋月明”(雍正语)。“当官避事平生耻,视死如归社稷心。”观古鉴今,那些明哲保身、老于世故、庸碌无为者自然为世人所不齿,勇于担当、坚持正义的贤士,则为世代传颂千古留名。
“诗山”之上,明代贾咏题诗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位明朝贤相,出生于临颍,为宦时常以“三弗为”作准条(瞒人之事弗为,害人之心弗存,有利于国之事弗避,三者吾捧以终身焉),致仕后还乡于南坞村,甘与野老为伍,优游林下,“逍遥于颍水之上者20年”。达官贵人求见,杜门谢客;与乡邻则和睦相处,设义田周济贫困,设义冢以济死不能葬者。去世时,为嘉奖贾咏耿直坦荡,嘉靖帝亲遣官到贾咏陵墓祠堂祀祭。河南传统剧目《地塘板》(又名《抄临颍》)中为受害母子伸张正义的宰相“贾永”,恐怕就是世人对其表达敬意的另一种方式吧,其诗为:
偶从十里驻邮亭,独立东风吊古城。
颖古峰连云树杳,石渠水出浪花清。
河名邓艾田空有,碑仆繁昌草自生。
唯有商桥千古恨,缅怀忠义不胜情。
战乱频繁的三国时代里,年轻的邓艾有才学、有能力,由于口吃,说话“期期艾艾”,便仅当了一名看守稻草的小兵,居人下而不堕落,常揣测地形地貌,思考屯田之功。后为司马懿赏识发见,兴修水利,督导屯田,魏国国力日渐昌盛。公元263年偷渡阴平,立下灭蜀第一功,其后为钟会所构陷,人生巅峰期骤然滑落,抱憾终生。繁昌板子矶,明末四大总兵之一黄得功将军与清兵鏖战之地,同为明将的刘良佐投降清兵,随同清兵前来招降重重围困的黄得功,黄大骂,被冷箭射中喉咙,不甘被俘自刎而死。
总有微风的清晨,总有绚烂的黄昏,总有流星的夜晚,荣也罢,辱也罢,一切皆为过眼云烟。顺天命而不失己,或温婉,或浓烈,或婀娜,或奔放,浅舞春光,余香酽酽。既然激情赶赴了一场春天的花事,何必在意严冬的凋零?
一切也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田陌青了又黄,原草衰了又荣,山黛、树杳、水碧、石红,清风在树枝间走过,仍在传诵杨再兴及诸先贤的英名,不觉涌起几分诗情:
赤胆骁勇古无伦,品性刚直迥绝尘。
桥阔尚余斜雨润,冢高直与白云亲。
英名久著郾城地,胜迹犹传颍水滨。
血洒商河明月鉴,至今还照拜庙人。
“横刀颍水军威壮,立马商桥胆气豪”。美景如画,早已湮灭金戈铁马的气息。再兴不死!曾经染透英烈鲜血的小商河水静静流淌,氤氲着万古不灭的英雄豪气,吹拂着永不停息的浩荡长风!(作者 平顶山市新华区团结路小学 吴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