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教我的时候大学毕业,个子不高,苗条,皮肤白,头发浓密,牙齿尖但不丑,手指纤细,粉笔字强壮,普通话圆润,夏天经常穿宝蓝色透明短袖衬衫,里面穿底端扎在皮带上的白色背心。
关于他,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细节。一是他上课时经常左手拿书,贴身横过肚腹,虎口垫在右手手肘下方,右手拿着粉笔,架在左手虎口上。上课时他会一直不停地在讲台上走动,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很悠闲,形似“溜达”,我们的视线就随着他移动。偶尔他也会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顺便敲醒那些睡意朦胧的学生。二是一到冬天,他的右手就会生冻疮,红肿得厉害,所以一到冬天,他就用左手写字,无论是在黑板上还是在我们的作业本上。
他上课很有趣。我印象最深的有两堂课,都是初一时候的。
第一堂课是毛泽东主席写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我们看着这十分押韵的文字直发愣:这么短,是诗歌吗?可它既不是律诗也不是绝句啊;是文章吗?咋这么短呢?好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
他告诉我们,这是“词”,一种文学形式,可以唱出来的诗歌。“浣溪沙”是词牌名,每一个词牌名都有固定的音律音调,就像唱歌的谱子一样,按照这样的“谱子”把自己要表达的文字“装进去”,音乐结束,文字也就结束。他让我们找一个动词来描述这种活动,我们想不出来,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汉字“填”。于是,我永远记得,是“填词”而不是“写词”。随后,他就在教室里慢悠悠地读了这首词。他的声音不浑厚也不单薄,讲课的语速还有点偏快,在紧张着急的状态下,偶尔会有一些磕磕绊绊。他有时候也会使用一些肢体语言来帮助表达,比如身子略微前倾,比如用拿在右手的粉笔在空中随语速而不停“点头”,却断不会用粉笔头扔学生。他教我们闭着眼睛在脑子里描绘词中的画面,去体味作者的情感。他一点点地,慢慢地就带我们走进了“词”的世界。
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却十分喜欢它的押韵 ,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了“词”里那些潜藏在文字里的欲说还休和重重叠叠的回环往复。
第二堂课是伊索的《赫尔墨斯和雕像者》。原文如下:赫耳墨斯想知道他在人间受到多大的尊重,就化作凡人,来到一个雕像者的店里。他看见宙斯的雕像,问道:“值多少钱?”雕像者说:“一个银元。”赫耳墨斯又笑着问道:“赫拉的雕像值多少钱?”雕像者说:“还要贵一点。”后来,赫耳墨斯看见自己的雕像,心想他身为神使,又是商人的庇护神,人们会对他更尊重些,于是问道:“这个值多少钱?”雕像者回答说:“假如你买了那两个,这个算添头,白送。”这个故事适用于那些爱慕虚荣而不被人重视的人。
他告诉我们,这篇课文最有意思的是两个地方:一是“这个算添头,白送”;二是“这个故事适用于那些爱慕虚荣而不被人重视的人”。他详细地给我们讲了什么叫“添头”,又说,如果没有这句话就引不出来最后那句话。他问我们,以前有没有在课文里见过类似最后一句话这样的?我们说没有,这句话几乎就是中心思想了,以前都是留给我们的作业让我们自己归纳的。他说,对啊,为什么要把它放在课文里作为一个自然段单独存在呢?我们直摇头。他告诉我们,在希腊神话中,宙斯是天神和人类的主宰,他有许多子女,这些子女有些成为天界里的神,有的成为人间里的英雄。他的家族是一个力量强大、权势显赫的统治集团。很多成员都忙于寻欢作乐,对地上的人类并不怎么关心。所以,对这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一家子,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对他们进行揶揄嘲讽。伊索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这个故事适用于那些爱慕虚荣而不被人重视的人”作为一个单独段落是让更多的人更直接明白作者的意图,告诫人们不要贪图虚荣,不要追求个人名利,要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
从那时候起,我知道了去思考文章中的某些字句存在的原因,学着按照我的知识去理解作者的意图,这可能就是我最早有意识地主动进行文本解读吧。
后来,我在初二还没结束的6月,就因病休学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跟班学习。
后来,他就调离了西沱中学,回到家乡梁平。
他,就是我初中的第一个语文老师曾庆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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