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1
挑夫骆驼拉着两只真骆驼走在戈壁沙漠上。他不时地吐几口口水。干巴巴的风不时掀起一股沙子,直接从他鼻子里和牙缝里钻出来,他吐出来,他们又钻了进去。他们把他的眉毛、胡子和宽大的牙齿都变成了黄色的沙色。他嚼了几次,牙齿之间就会有“轻微吱吱”的沙声。每次走在路上,他都会一个一个地敲着两匹骆驼柔软的厚嘴巴,说:“我们上路吧。”这次也一样。“我们出发吧。”他说他们在路上走进戈壁沙漠。两只骆驼在那高高的地方用傲慢空虚的眼神向前看,踮起蹄子。路是熟悉的路。
“哼。哼!”他吐着嘴里的沙子。
天空像瓦盆一样。走这几天,村子里看不到人影的地方,天空就是瓦盆。你认为你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到天涯海角,但你要耐心去。天空将永远是瓦盆。你永远在瓦盆的正中英里,清一色的沙子,一堆骆驼草扎进石头般的雪洞里。(《忍耐》前情提要。)
“哼!”他又吐了一口。“坐在井里的日子里,盆很大,睁着眼睛胡说。走路也是瓦盆大。”他说。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这不是地面哩,这是走月球哩。狗大个人影也没有。”他说。
哦,是的。"他说。"没人和你说话,你还憋不住气吗?你不要一个人说话,告诉石涛?石头们没有耳朵。骆驼有耳朵,骆驼是野兽。你一个人好吗,和野兽说话?单击
然后他想要甘草。他总是想起她。他想要甘草的身体,不给甘草。他甘草的话,你给我吧,我想。甘草看了他一眼,不生气也不笑。他说甘草看着我等了这么多年。甘草抿着嘴笑着。甘草说你无色地吃着碗,想着锅。他甘草说你胡说八道,我一口也没吃,你怎么说这句话?我吃了吗?我吃了?甘草说我给你缝缝补补,给你做生熟的,你还没吃。他吹着眼珠子说它可以吃。那个不吃。甘草说给你身体,八杯怎么办?
“八杯是毛!”他说。
他不想提八码头,他想掐死八码头。他想,有一天用砖头把八码头的头砸成泥,塞进炕洞里,和炕会混在一起,什么是八码头的烂头肉,什么是炕会,还是扔在粪堆上。狗叼满街道让它回去。他在驴日吃白食,要和甘草睡觉。
“他是毛!”他说。
甘草看了他一眼,仍然抿着嘴笑。他说甘草让你摸我,你不让我摸,我就丢脸死了。村民们说我在和你睡觉,但我摸都摸不到。甘草说:“等一下?他说:“两次。“甘草说:“有一次。“他说,”你只需要做一次。“他摸了摸甘草的奶。他的手好像钻进虫子里了。甘草说没事就够了。他说不行。我还想摸摸。想一直摸到天亮。你摸了一下又多久没说话了。甘草摘下了他的手。甘草就是这样的人。甘草只是和他好相处,不和他睡觉。她和八码头睡了。
更长的路一想到女人就变短。骆驼感觉到他的心像柔软的肉一样泡在热盆里,手指上充满了握着甘草胸部的两堆胸部时的感觉。
“穿过千衫哩,,如果没有布衬衫,!单击
他那样想不出他的手指会有什么感觉。
“——”他把两行结实的木板牙齿咬在一起,接连发出一声,把倒进嘴里的沙子吐得远远的。
“哼!”
他看到那黄色的口水落在一堆骆驼上。草猛烈地颤抖着,干燥的烟尘开始抖了几下。
"这是在月球上行走。"他说。
要不是甘草,他不会走这条路。他走得很远,到处走。人不能憋尿。人们有时会憋尿。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为什么偏偏不舍得甘草?人是他母亲就是这么贱的东西。好女人多,好女人多,我想要甘草的身体。
突然,他抬起脖子唱了几句歌。
白七子、白八子、大麦
两百字街过去了
年轻时没有快乐。
老了,走错了路。
他感觉到他的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是从脚底发出的。离他远点。他不像在唱歌,他喊道:
雪冰雹下冰雹了。
完好的庄稼被打碎了
睁大眼睛一看不像
妹妹抛弃了哥哥
……天像个大瓦盆,他在天底下走着。没有村庄,也看不见人影,他拉着两匹真正的骆驼。
二
甘草有一片生动的上嘴唇,从深深的鼻凹处伸出来,像一片肥硕而热烈的嫩白菜叶。那时候她十七岁。一伙骑马的队伍驻扎在她的村子里,那个长胡子的伙夫班长被她的那片嫩白菜叶撩拨得横竖不得安睡。他说甘草你到伙房来我给你吃白面馒头和马肉,大块的。他说得很诚恳。甘草感到她的舌头根上涌出来一股酸酸的口水。她咂着嘴,看着班长满脸的硬胡子,一动不动。班长说你来。她把口水咽进了喉咙,就跟他进了伙房。她坐在灶窝里,吃了三个白面馒头,两大块马肉。班长舔了她的嘴,然后又解开了她的裤子。她挡住班长的手,说:还有我爹妈。班长说,走的时候你拿。她放心地松开手,让班长弄了她。她没觉得她吃什么亏。她每天都去伙房和那个班长幽会。队伍开走以后,她的肚子大了,生下了野种琐阳。她爹说:“甘草,你弄这种丢人事,让我和你妈怎么活人。”甘草没想到她爹会说这种话,她瞪着眼看看她爹,又看看她妈。她妈坐在炕沿上淌眼泪。甘草急眼了:“你们也吃了馒头和马肉。”她爹说:“吃是吃了,谁知道你能弄下这事。”甘草说:“你们真不要脸。”就这么,她离开了家,在一个叫胭脂铺的地方落了脚,过上了随心所欲的寡妇生活。她给人做鞋,挣点小钱谋生。时间长了,有人问她,怎么没见过琐阳他爹?她说:“挨枪子了。”然后,就把那片惹事生非的嫩白菜叶好看地合在下嘴唇上,做出一种高深的笑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骆驼回来的时候,甘草正坐在土炕上刮鞋底。她把一堆五颜六色的碎布一层一层糊起来,再依鞋样剪好。鞋底子已刮了许多,在炕头上整齐地摞着,层次分明。她刮得很娴熟,眼睛张得大大的,目光专注。她抹浆糊不用刷子,而是用手指头,右手的食指上粘满了面浆。那真是一根灵巧多变的手指头。
她听见一阵骆驼的蹄脚声。野种琐阳把他的脏脸从门外伸进来,说:“干爹回来了。”她没抬头,依然在碎布上抹着面浆,听骆驼和琐阳在院子里说话。
“干爹,我拴,我拴骆驼。”琐阳说。他已经七、八岁了,剃着光葫芦头。
“你拴,你拴,你能拴出个花。”骆驼说。他从驼背上抱下来一个鼓囊囊的驮子,进了柴房。琐阳拉着骆驼进了后院。
“拴牢实。给它抱些草吃,待会儿我给它上料。”骆驼说。
他拍拍手上的土,进了甘草的屋子。甘草好像不知道出门一个多月的骆驼已经站在了她的眼前,等着她问一句什么,或者说一句什么话。她哼起了一首歌,头顺着歌的节奏一下一下点着,抹浆糊的动作有些夸张了。她平展展地伸着腿。
“咣啷”一声,一块圆圆的东西落在了女人的两腿之间,又弹起来,在炕席上滚着不动了。甘草抹浆糊的手停了下来。
“咣啷!”又一声。
女人的眼睛张大了,放光了,满脸喷出了红色。银元!
“咣啷!”又一块。
她到底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一张得意的脸。
骆驼不扔了,他用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块,在上边弹了一下,放在耳朵跟前,歪脸瞅着甘草。银元发出一阵悦耳的金属声,拉着丝丝,直往甘草的耳朵里钻。
“没成色的。”甘草说,“挣了多少?”
没成色的。嗬,没成色的。骆驼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心里熨帖了许多。他不言语,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把里边的银元弄出了一阵响。他看见女人的喉咙动了动,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时候,他才把它们全部掏了出来,放在炕上。不是七块,也不是八块,而是十几块!十几块银元没有一点假。女人使劲蹾了一下屁股,张开嘴,发出来一串惊呼。她看见骆驼把手又伸进了口袋。
“还有?”女人的眼睛睁圆了。
骆驼不动声色,在女人的鼻子底下抖开了一块鲜艳的衣料,绸子的!女人一个蹦子从炕上跳了下来,一把夺过去,贴在她浑圆的胸脯上。
“挨刀的,没成色的货。”女人说。
骆驼装了一锅旱烟,点着,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然后,把半个屁股放在炕沿上,又搭上去一条腿。
“数数,你数数,看那是多少。”骆驼努着下巴。
女人把炕席上的银元拢在一起,摆好,一块一块数了起来。数完一遍,又推倒,再数。
“要是数不完多好。”女人说,“数不完不要紧,我给咱坐在炕上慢慢数。你笑什么?笑我爱钱得是?我就是爱钱。人有钱了腰硬,心里踏实。”
女人笑了,她笑得很开心,鼻尖上渗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骆驼的心被她笑乱了,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的身子里动弹着,他突然想起了琐阳。
“琐阳。”他叫了一声。
他没让琐阳进门。他把琐阳堵在门口,从腰里抽出一把精巧的短刀。
“给你,到外边玩去,我和你妈有话说。”
他返回身,轻轻地插上门,站在女人的身后。他感到他的心轻轻跳了两下。女人已收好银元,重新抖开那块布料,在身上比试着,一副陶醉的样子。
“琐阳出去玩了。”他说。
女人没吭声。
他把两只手试探性地从女人的腋下伸过去。
“哪儿弄的?”女人问。
“凉州城。”他说。
他捂住了女人胸脯上那两个高挺的东西。女人的身子一动不动。他的胆似乎壮了,手指头像抽筋了一样,鸡啄米似地在女人的胸脯上弹敲着。他有些不知热冷了。他不停地咽着唾沫。突然,他把女人抱了起来,放倒在炕上,粗蛮地压上去。女人仰着脖子,张着嘴。
“甘草。”他说。他好像要哭了一样。
“甘草,我要解你的裤带了。”他说。
“我解了,我可真要解了。”他两只手急促地寻找着,紧紧捏着女人的裤带头,看着女人的脸。他没想到女人会重重地蹬他一脚。他一点也没有防备。女人先屈腿把他顶开,然后用力一伸,就把他踹到了墙上。她蹬得太突然了。他靠在那里,看着女人,一脸诧异的神情。他看见女人从炕沿上直起身子,整整衣服。女人没有恼。她好像还给他笑了一下。
“没成色的。”女人说。她又比试起那块布料了。
一声马嘶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女人支愣着耳朵。
又一声马嘶。她立刻变了脸色,叫了一声,甩下衣料,奔了出去。
骆驼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痛苦地抱着头,顺墙溜了下去。
三
一出村,就是那种亘古不变的戈壁滩。
每一次赌输之后,他都要在戈壁滩上纵马疯跑,然后,再把他埋进甘草的怀里,酣畅地睡一觉。那是一匹好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他打马不用鞭子,他用他那只木碗一样蛮横的拳头。他先让它在戈壁滩上跑出一个巨大的十字,然后再绕着圈子跑,一直跑到肌肉鼓硬,眼睛发蓝。这会儿,他就这么跑着,等甘草喊他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了。他勒住马,用那双朦胧的醉眼搜寻着甘草。
他看见甘草远远地向他摇摆着手。
他在马臀上砸了一拳,向甘草奔过去。马绕着甘草转了一个圆圈。甘草像一只兴奋的母鸡,朝他扑打着手脚。他突然伸出手,把她挟了上来。女人淋漓地“噢”了一声,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马收住蹄脚,喷着粗气。人汗和马汗混杂的腥味在空气里纠缠着,迟迟不肯散去。甘草一脸爱怜,手指头动情地在他油腻的脖子上滑动着,摩挲着。
“你又输了。”甘草说。
一股燥热从心底里拱了上来,在他的骨头里胡乱钻着。他两腿用力一夹,马突然放开了蹄脚,朝村庄奔去。女人身子激烈地晃了一下,又“噢”地叫了一声,两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这就是八墩。他是个赌徒,甩刀子,搬赌砖。骆驼想用半截砖头把他砸碎。
骆驼在屋里和琐阳玩着割地的游戏。他已忘掉了刚才的一幕,他忘得很容易,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脸宽厚祥和的神态。他知道甘草进屋了。他没抬头,依旧和琐阳玩着。
甘草有意把门推出了一声响。
“我和琐阳玩哩。”他说。
甘草靠在门框上,有些难堪。
“八墩来了。”甘草说。
骆驼看了甘草一眼,又扭过头去。
“我知道他来了。我和琐阳玩哩。”骆驼说。
“你和琐阳去柴房玩。”甘草说。
这回,骆驼的目光定在了甘草的脸上。他觉得她太有些不要脸了,麻雀还有指甲盖大小一点脸哩。他想说一句很厉害的话,让面前的这个等着和男人睡觉的女人难受难受,可一时半晌想不出来。女人迎着他的目光,给他微笑着。
“雀儿还有些脸呢!”他说。
女人依然给他笑着。
“走,咱给人家腾地方。”他说。
甘草侧过身子,让骆驼和琐阳出门。甘草用手在琐阳的光葫芦头上摸一下。
“雀儿还有些……”骆驼说。
八墩正在拴马,骆驼朝院子里狠狠地吐了一口。他看着八墩。他看见八墩把头扭了过来。
“你吐谁?”八墩说。
“爱吐谁就吐谁。”骆驼说,他一脸闹事的样子。他想和八墩闹点什么事,不闹点什么事就太便宜他们了。
“咋啦?我吐啦,你看怎么办?”他冲着八墩说。
八墩好像要发作的样子,可他没有。他似乎看穿了骆驼的用心,立刻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
“嗬,气不顺,嗬嗬。”八墩说。
骆驼瞥了甘草一眼,说:“你凭什么?你说。”八墩又笑了两声,说:“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有能耐你让她和你睡,去,你给她说去,说好了我让给你一个晚上——模样,瞧你那㞗模样。”
“你骂谁?”骆驼朝前走了两步。
八墩不理他。八墩歪着鼻子,一脸轻蔑。他从马背上取下马鞍,提着,进了甘草的屋门。
“哐”一声,门关上了。
“你骂谁?嗯?你敢说你骂谁?”骆驼朝门扇吼着。
甘草已点亮了灯。她坐在摊开的被子中间,等待着八墩。八墩把一只脚点在炕沿上,腿一用力,就立在了炕上,向女人横过去。女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女人软活的身子消化着八墩一肚子的晦气。他晦气,可有的是力气。一会儿,屋里就传出来一阵令人迷醉的响动。他们不说话,在颠狂的情爱中展筋舒骨。
骆驼抱着琐阳坐在柴房的干草铺上,哄琐阳睡觉。甘草屋里的那种响动直往他的耳朵里钻。琐阳睡不着,他不知道八墩为什么要和他妈睡一个屋,也不知道他妈的屋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响动。
“干爹你听,八墩和我妈玩摔跤哩。”
“噢么。”骆驼说。他睁着眼,像干草铺上长出的一截木桩。
“我帮我妈去。”琐阳说。
“你甭去,”骆驼说,“你娃家不懂。”
“我懂。我抱住八墩的腿,把他往倒扳。”琐阳说。
“你甭去。”骆驼说。
“要不你去。”琐阳说。
骆驼感到他的心像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看着琐阳的脸。
“睡,你睡吧。”他说。
琐阳闭上了眼睛,他确实有些瞌睡了。他躺在骆驼怀里,骆驼轻轻摇着,念着一段歌谣:
小小子,坐门墩儿
啪啦啪啦眼儿
想媳妇儿
想媳妇,做什么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念着,竟湿了眼眶,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味。
甘草屋里的灯早已灭了。
欲知后情,敬请继续关注,周三见~
创作谈:从《赌徒》到《黄沙•青草•红太阳》
这个故事的构想来自于为《双旗镇刀客》采景时对西部的感受。
看见真正的戈壁滩时我就想,如果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到处去赌博,很气派的。戈壁滩上,人烟稀少,开着车睡觉都不会发生车祸的。那里天非常大,人非常小,你要发出声音会感觉声音是从脚底下升起来的,说得比较粗俗一点,站在戈壁滩上,撒尿都很畅快。“天像个瓦盆一样”,这是我小说里的句子。一个人走在路上,牵着一匹牲口,你可以跟它说话,或者自己跟自己说话。在这种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便是《赌徒》的最初设想。
光有这么一个人也不行,还应该有一个女人,她爱这个到处骑马赌博的男人。还不行,这种一对一的关系是不够的,还应该有一个人喜欢这个女人。于是就有了《赌徒》里的人物关系:一个脚夫喜欢一个女人,女人喜欢骑马的赌徒,赌徒最终输在了一个小孩的手里。狗撵兔的关系。我把它写成了电影剧本。但又遇到了很多的麻烦,比如投资的问题,审查的问题等等。审查时他们甚至连《赌徒》这个名字都不让用,事过几年之后这部电影真正拍摄放映也没有用这个名字。名字变成了《黄沙•青草•红太阳》。
杨争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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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有言:小说是虚构的艺术。
我做小说,也应该在“虚构”之列。是否艺术?另当别论。
有虚构,就应该有非虚构。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非虚构”呢?
虚构。非虚构。我宁愿更相信虚构,比如,我就不大相信书写的“非虚构”的历史。
这一个板块是专为“虚构”的。
杨争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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