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上野天学家和铃木凉美开始通信一年。两位女性相差35岁。一位是日本著名的社会学家,另一位是获得芥川奖提名的小说创作者。《始于极限》今年记录了12封信。
尽管人生情况迥异,但两位女性在书中分享了成长经历,探索了各自生活的曲折和困惑。从性和恋爱的话题开始,他们谈论了婚姻、母女关系、工作、友谊、独立和女权主义。铃木凉凉的美上野天学家一再问男人为什么不绝望,上野天学家继续追问铃木凉凉人生选择中没有说“话”的话。
上野天学家在2019年东京大学入学典礼上致辞。
有趣的是,在来往的回答中,上野天学者一贯认为“卖思想,但不卖感觉”的学者不断破戒,下意识地写下了对任何人、任何地方都没有说过或写过的内容。例如,上野天学家就什么是女权主义作了更为迫切的回答。
" ".女权主义是自我宣言的概念。自称女权主义者的人是女权主义者,女权主义没有对错之分。女权主义是没有教会、牧师、中心的运动,因此没有异端裁判所,也没有除名。女权主义也不是智能机器。把问题塞进去,就会吐出答案。我一直这么想。
以下是经出版社许可,摘自《始于极限》的第二章《母女》。在这次通信中,铃木梁子说了母亲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影响,上野天学家分析了代际交错的关系装置。正如她所说,“最能敏锐地看透母亲‘看似合理的矛盾’的是女儿。被这种矛盾戏弄的也是女儿。”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日]上野天学家/[日]铃木酷美,赵一冰译,申报专业化|新星出版社,2022年9月。
去信
上野天学家女士:
谢谢你上个月给我可爱认真的回复。事实上,因为你是我导师的导师,我也认为你是我的老师,但因为你在回信中提到了,所以我不用“老师”这个称呼。熊永怡先生、北电孝大学老师、福田、还有老师也亲自指导了我,现在仔细回想,我没有机会这样正式、长时间地一对一交流。他们的手指都那么珍贵,但我从自己的经历和内心的矛盾出发,从未想过向他们吐露烦恼和想法。唯一一个和我通过书信对话很长时间的人是四年前去世的母亲,所以我很久没有好好写信了。再次感谢你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
对我来说,正视你指出的厌恶女和软弱倾向绝非易事。要不是这次通信创造了机会,我就没有勇气把它们挖出来。回想起来,我母亲也总是通过对话挖掘出我心里不想触及的部分,毫不犹豫地留在我眼前。当我读到你的回信时,我有一种奇妙的惊愕。因为妈妈在最后一刻之前指出了很多担心的事情。想承认“傻瓜”,但不承认“损害”。不做报社记者,改行做作家。我认为利用自己的身体给男人带来价值。这些事都让妈妈担心。直到母亲去世,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担心和恐惧有多深。因为我以我不想要的方式被人消费了。这次的主题是“母女关系”,所以我想结合回信中指出的问题,谈谈母亲和我的各种事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写我们母女之间的事总是消耗很多体力,我担心我说不好话。
我母亲是个感性的人,但她说话很有逻辑。她从来没有放弃语言理解或语言对立,所以和她面对面的餐桌经常变成了热门的讨论场,小时候我讨厌这种感觉。长大后回想起来,我意识到能够在天空厚重的成长环境——中出生的特权。妈妈总是用自己的话和我碰撞,希望用同样的方式回应,而不是单方面说“不行就不行”或“老师说不行就不行”。但是小时候不允许沉默,总是要解释自己想法的环境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只有话语自由。
电影《妈妈!》剧照。
但是到了小升初的年龄,我注意到了看起来合理的母亲所背负的矛盾。妈妈出生于1950年,和你差不多大。她的事业和成就
当然远不及您,但她在经济条件和教育条件都很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大学毕业后,她在BBC做过一段时间的口译员,后来又在资生堂的宣传部负责宣传杂志的编辑工作。就在那时,我出生了,而我父亲还只是个兼职讲师。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家一直处于“女主外男主内”的状态,父亲的时间比较自由,孩子基本都是他带,母亲成了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过在当时的乡下天主教小学,我们家的情况还是比较特殊的。母亲平日发表的言论与看法显然带有自由派色彩,很是冠冕堂皇,但我感觉在那种环境下,母亲似乎有点瞧不起她周围的家庭主妇。尽管没有具体说过轻蔑的话,但她至少会把家长会上遇到的家庭主妇称为“那群妈妈”,好像不认为“那群妈妈”和她是一样的女性。在讨论时,母亲把自己和她们都归入“女性”的范畴,而在私生活中,她却把她们当作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生物来对待,这是一种狡猾的做法。在父亲成为全职讲师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也专心抚养孩子,顺便做些零碎的笔译工作,但她肯定没把自己当成家庭主妇。她很抵触“太太”这个词,但我不认为她是觉得这个词本身有歧视女性的含义。她恐怕是认为“太太”是“那群妈妈”专用的称呼,不应该用在她身上。她嘴上否定一切歧视,但我感觉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歧视情结,想要与“那群妈妈”划清界限。
日剧《坡道上的家》剧照。
比起家庭主妇,她更加厌恶那些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她习惯用言语解释一切,但是碰上妓女和陪酒女郎,她就完全放弃逻辑,全盘否定。此外,她对女性特有的工作(好比空姐和公司前台接待员)也有本质上相通的厌恶,尽管不及对陪酒女郎的厌恶。她也意识到自己对性工作者和陪酒女郎的排斥超出了逻辑的范畴,将其归因于“自己成长在一个从事服务业的家庭”,但我认为这个解释不够充分。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是日式酒家的养女,后来嫁进了我外公家开的日式旅馆。所以在母亲看来,她的奶奶、外婆和母亲都是在酒席上招呼男性宾客的陪酒女郎。我的外公在别处成功创业,而且非常注重教育,所以母亲和她的弟弟们有幸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母亲经常自嘲说,她的娘家是没有书香味的商贾人家,她的祖母和母亲成天跟醉醺醺的客人打交道。
总的来说,她强烈排斥卖弄“女人味”,但与此同时,她也有略显异常的外表至上主义倾向。化妆品和衣服的数量就不用说了,当上大学老师后,她甚至会花上一个星期反复重拍用于讲师资料的照片,显得分外执拗。而且她的这种执拗不是单纯对服饰或美的热爱,而显然是执拗于“持续做男性欲想的对象”。如果得不到“美女”“真显年轻”的夸奖,不被男人欲想,她宁可不出去抛头露面。我上六年级的时候,一家人住在英国,当时她重读了研究生,成了一名儿童文学专家。但儿童文学协会和研究室里很少有打扮张扬的人,大多数人都比较朴素,不关心自己是否性感。而母亲很不愿意被人拿来和那些“土气的学者”相提并论。90年代的美剧对“女性主义者”抱有刻板印象,总把她们描绘得胖如斗牛犬、对男人深恶痛绝、脾气暴躁。我记得母亲就经常嘲笑她在儿童文学学术会议上遇到的女性,把对男性毫无吸引力的她们比作这类角色。我却觉得电视剧里的刻板人物更自洽,母亲反倒充满矛盾和倒错。简而言之,她似乎把“做一个吸引男性的女人”看得比什么都有价值,却发自内心地瞧不起那些公然将之兑换成金钱的女人。
《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日]上野千鹤子著,王兰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1月。
因此正如您精准指出的那样,我进入直接将性商品化的性产业,确实与母亲厌恶、拒绝理解那个世界有关。我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母亲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宁可你染指暴力或诈骗,而不是当一个妓女,那样我好歹还能够支持你。”哪怕在《日经新闻》工作时,我也会抽空去夜总会陪酒,离职后又找了一家俱乐部上班。我离开这一行是在2016年,也就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一方面是因为我忙于照顾她,之后又要操办后事,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好歹在母亲的最后时刻听她一句劝”的念头。但事实是,她一走,夜班的吸引力和我置身于夜世界的意义都立刻打了对折。
我不知道“想跳出母亲的理解范围”这个念头占了多大的比重,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理解母亲最猛烈否定、拒绝理解、不想用逻辑解释的东西”又占了多大的比重。但我确实厌恶母亲的心态。她绝对意识到了男性的凝视,却从不实际交易。她希望被星探相中,但绝不会答应。她明明渴望成为价格昂贵的商品,却鄙视那些实际出卖自己的女人,这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彻底卖掉了自己。这固然有些鲁莽,但也是为了排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而母亲直到最后都拒绝理解我的行为。表面上,我以为我想被理解,她的不理解让我很痛苦,但实际上,我也许并不希望她理解我。母亲还说,我可能是“在成长过程中太过顺利地得到了父母的爱与理解,所以想考验它有多么坚若磐石”。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想通过做他们最讨厌、最不可能理解的事情来摸清父母的爱和理解的极限。现在回想起来,对母亲而言,“超越言语的东西”就是爱的所在和对妓女的厌恶。考验绝对的爱和成为妓女,这两件事在我心里确实与母女关系密不可分。
日剧《坡道上的家》剧照。
母亲全力以赴地爱着我。与此同时,我也一直是她研究的对象。本来母亲研究的就是绘本能向孩子展示怎样的世界,以及如何与孩子产生关系,而我就是她唯一的真实样本。她从不回避言语层面的相互理解,这种性格促使她一直追着我跑,试图去理解我。我从小过得很自由,大人从不强迫我学习或工作,也不要求我打扮成他们中意的样子。但这种自由也让我毛骨悚然,仿佛母亲在拿我做实验,并饶有兴致地观察实验结果。在与母亲交谈时,我总觉得自己说的每句话对她来说都有既视感,是她能报出名字的现象,全无新的惊喜。我感到母亲热衷于育儿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研究。
一提起母亲,我的文字就会变得涣散,没完没了。尽管她已经不在了,我也自由了,但关于母亲的若干疑问还如鬼魂一般纠缠着我,其中大约有三个与我目前的问题直接挂钩。
我在上一封信里写道,我十分抵触讲述自己遭受的“伤害”、以受害者的身份发声。而您引导我说,自称受害者才是强大的证明。我格外抵触作为受害者发声的理由之一,确实是无法容忍自己是“弱者”。
其实我非常内疚,因为我进入了一个被母亲定性为“不像话、不美、愚蠢和肮脏”的世界,以至于我不禁认为,就算我为此遭受辱骂和性暴力,那也是咎由自取。不过我不确定这和恐弱是不是一回事。我零星记录了与母亲的对话,其中就有这样一段:进入夜世界,为了一点小钱将身体交给男人,就意味着放弃“当因此受伤时说自己受伤了”的权利。
您在上个月的回信中提到了记者伊藤诗织。我发自内心地尊敬她。但我无法像她那样表达。我只能通过咒骂、嘲笑自己的愚蠢,吞下我遭受的性暴力和辱骂。恐怕无数与暴力咫尺之遥的夜班女性都是这样。我也意识到,这种态度很接近二次伤害、自我负责论等观点,都会令受害者再次受到伤害。需要明确的是,我无意指摘受害女性行为愚蠢。但事关自己时,我从未摆脱“我无权成为受害者”的想法。因为在畏惧批评与沮丧之前,我早已对自己说尽了会造成二次伤害的妄言,根本无须他人发话。我有这样一种意识:在进入深爱自己的母亲否定的世界时,我就已经扛下了今后可能发生的所有伤害。
纪录片《日本之耻》剧照。
我不曾把这种态度强加于人,但正如您在上个月回信中写的那样,“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女人对男人而言是多么好对付,考虑到这点,我便无法忽视我这样的人有可能促进剥削结构的持续再生产,而这也是我最大的烦恼之一。在已经失去母亲的当下,我是否还有可能坚强一些,坚强到能在某种程度上原谅自己的愚蠢,称自己为受害者呢?讲述自己的愚蠢,又会不会伤害其他受害者呢?
还有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当我离开报社,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时,母亲十分担忧我毫不在乎自己如何被消费。看到周刊曝光我的过去,我自然是不情愿的,但这就是我的过去,所以我没有立场提出抗议。当然,既然被曝出前AV女演员的经历,那只要我继续抛头露面,发表文章,必然会有人接连不断地以我不情愿的方式消费我。我认为这种不快本身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面临的。我演过AV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没有权利拒绝别人把我当作“前AV女演员”。参加活动、上电视的时候,主办方和节目组会对我提出特殊的着装要求。周刊等媒体也会提议把当年的AV照片而不是近照放在简介的显眼处。这些要求我都会接受。一方面是因为我担心自己的实力比不过这段经历,一方面是害怕一旦拒绝就会被抛弃。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我总觉得被这样对待是必然代价,本就包含在了报酬中。
有时我也会感到疲惫,不知道要承受这样的对待到什么时候。这本身不是什么值得骄傲或悲观的事情。但我最近一直在想,母亲的忧虑可能更深一层。好比上一期的主题“情色资本”,我接受所有针对我用词不当的批评,因为我确实在那次对谈的最终稿里使用了“情色资本”,但我在对谈中用的不是这个词。我在所有书中使用的都是“性的商品化”“身体的商品价值”这样的说法,因为用惯了这些表达,也觉得它们比较贴切。整理对谈稿件的人联系我说,因为我们是从哈基姆的书聊起的,所以他们决定把我使用的那些说法和橘先生使用的外来语erotic capital统一成“情色资本”。我没怎么抵触,也没有深思熟虑就同意了。对方给出的理由是我们提到了哈基姆的书,但我后来意识到,他们大概更看重在标题里加上“情色”二字,再配上我的照片。在您点明之前,我没有琢磨过“情色资本”一词的不准确性,所以这件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最后的结果是,那篇报道除了伤害部分女性的自尊心,取悦了广大男性读者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早已见惯媒体拿我的照片配上带有“情色”二字的标题,所以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从结果看,我承受的这种消费确实传播了让女性不适的言辞,我也为此感到后悔。
《性的政治》,[美]凯特·米利特著,钟良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1月。
我也知道我的部分作品常被用来为男性开脱。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有些文章被用作攻击女性主义者的武器。所以我经常被一些主要在网上匿名行动的女性主义者抨击。这不是我的本意。要知道,那些男人只会粗粗扫视我的文章,断章取义在所难免。其实我最近很少写关于女性问题的文章,因为觉得与其让保守的男人利用我的文字攻击女性,还不如干脆不写。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母亲所忧虑的也许是我不在乎自己作为“夜班女”被消费的态度会像这样受人利用,进而伤害到其他女性,而不是我自己的尊严。
可那样也很不自由。我写过很多针对男性的坏话,但我成为作家的初衷是想书写女人的故事。我见过太多男人的糟糕之处,时而回过神来,也能看到自己的愚蠢。而且我也与许多人一样,看到了女性内心的种种矛盾。母亲的矛盾、我的矛盾、我那些为爱痴狂的朋友的矛盾,还有女人的愚蠢都是我的主题,也是我立志写作的根源。我不为取悦男人而写,但也不愿意为了不取悦男人而选择不写。我不希望我因为“会取悦男人”而被剥夺说话的权利。
我承认我的实力还不过硬,尽管如此,我还是收到了许多读者来信,它们出自心怀矛盾、被矛盾所伤、又享受着矛盾的女性之手。我不愿无视与我感同身受的女性。我知道,如果我在写作时充分考虑各个层面,就不会被事与愿违地利用;也知道如果我写的东西足够精炼,就可以避免男人的肆意曲解。我可以忍受他人将利刃对准自己,却不愿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锋利武器。如何避免这种情况,是我的另一大烦恼。我有没有可能只写自己,同时避免一切取悦男人的可能性呢?
您在回信中提到,您的“扔进阴沟”言论遭到了部分性工作者的抗议。其实在那篇采访刚发出来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件事。我也很好奇男人为何会如此无知无觉,而性工作者又为何会如此自我意识过剩。当时我刚好在幻冬舍的网站上有个随笔专栏,就在连载中提了几笔。据我猜测,男人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阴沟,而性工作者又隐约察觉到自己把身心扔进了阴沟,所以才会那么生气。无知无觉到极点的男人察觉不到自己有可能被瞧不起,却会截取那些看似可以用来攻击女性的语句,着实精明(反之,女性非常清楚她们可能会被蔑视,所以对再细微的表达也极为敏感)。
母亲还留下了另一个难题。那就是自从涉足夜世界之后,我再也没有真正面对过恋爱。然而在她看来,恋爱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过再往下写,篇幅就太长了。刚巧下次的主题是性爱,到时候再与您细聊好了。
2020年6月10日
铃木凉美
回信
铃木凉美女士:
感谢你寄来坦率而诚实的回信。
这次的主题是“母女”。看完你的回信,我痛感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长大的环境。你母亲的人生态度一定对你的选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无论好坏。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也许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与此同时,我也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幸运,因为我没有一个如此智慧而强大的母亲,不至于受到如此深远的影响。不过细细想来,我那位对女儿缺乏理解的母亲留下的“遗产”,便是我不结婚生子的选择。如此看来,母亲的影响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我的人生。
你的母亲“从不放弃在言语上与人达成理解”,而且你们母女“长期通过书信对话”,这着实教人羡慕,也非常罕见。我的母亲去世后,我在她的匣子里发现了我从世界各地寄回的明信片。她都小心收着,没有扔掉。但明信片上的话不过是敷衍的“嘘寒问暖”罢了。我与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进行过触及各自人生态度核心的对话。相较之下,要求你将心中所想全部“转化为语言”的环境确实是一种控制,不过与此同时,你应该也得到了锻炼。身为作家,你此刻拥有的语言能力不仅是这些年的经历构筑起来的,更是在家庭环境中培养出来的,称之为天赋也不为过。在这次来信中,你的语言能力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不仅受到母亲能力的影响,也与女儿自身的能力息息相关。在许多被母亲用巨大的爱与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儿中,肯定有人无法获得自我意识,甚至走上自毁之路,你却有足够的力量精准攻击母亲的阿喀琉斯之踵。
电影《妈妈!》剧照。
读到你对母亲的描述时,我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的女儿,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如果我有一个与自己无比亲近的女儿,如果她会毫不留情地剜起我的矛盾、我的模棱两可、我的局限与狡猾……她又会如何描述我呢?
最能犀利看穿母亲“看似合理实则矛盾”的是女儿,被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儿。最近,我接受某育儿杂志的采访,主题是我的成长经历。在采访的最后,采访者抛出终极问题:“对你来说,父母是什么?”我竟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扰人的麻烦。”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报出这个答案的自己更令我惊讶。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什么样的父母对于被迫成为其子女的孩子来说都是“扰人的麻烦”。强势的父母是强势的麻烦,弱势的父母是弱势的麻烦。已故的津岛佑子女士在离婚成为单亲妈妈之后,在孩子面前上演了种种情感纠葛。她告诉自己:“以这种方式卷入父母的人生就是为人子女的宿命。”我通过不生孩子避免了沦为别人眼中的“麻烦”,不过我有时也觉得,这是因为我没有足够强大的自我主义(说成“生命力”也行),无法强行将别人的人生卷进我的领域。我本以为只要称父母为“扰人的麻烦”,就会遭到“不孝子”“忘恩负义”之类的抨击,没想到大部分读者都点头称是。一位刚为人母的年轻女性发来感言说,“我会努力不给孩子平添烦扰的”,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父母仍然清楚记得自己的童年经历吧。不过话说回来,每个大人都曾经是孩子,很多人却把当年(完全无助的时候)受过的苦忘得一干二净,这着实不可思议。
人是复杂的。我从未见过你的母亲,也不太想根据零碎的信息对她进行类型化的描述,不过让你感到费解的那一系列行为,都是聪慧的精英女性常会采用的生存策略,即“我跟她们不一样”。不同于广大同龄女性,你的母亲受过高等教育,对自己的智识能力抱有自信且颇感自豪。即便已经结婚生子,她仍然觉得自己与那些“寻常的家庭主妇”是“不一样”的。置身高学历精英云集的学术会议时,她也认为自己和只会死读书的优等生型女性学者“不一样”。你母亲的研究方向是儿童文学。就生存策略而言,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在这样一个女性学者占绝大多数的研究领域,她不必与男性竞争,旁人也不会质疑她“喜欢孩子”的“母性”。
纪录片《上野千鹤子的最后一课》剧照。
女性这种“我跟她们不一样”的意识与外表至上主义挂钩也是顺理成章。女性从小暴露在男性评价的视线中,但男人评价的并非女性的智慧,而是更简单易懂的外表。我在美国的精英女性群体中见过好几位穿着格外性感的女士。每次见到那样的人,我都很疑惑她们如何看待自己的性别。我们也可以说,恰恰是她对自身社会地位和能力的自豪感反过来允许她走性感路线。这其实是一种炫耀,言外之意:作为一个女人,我有足够的商品价值,但我偏不卖,不卖我也能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母亲的异性缘怎么样,也不知道她是否与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过危险的艳遇,但在我看来,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外表更像是在女性世界里展现优越感的工具,而不仅是用于吸引男性的元素。不过这种“我跟寻常的家庭主妇不一样”“我跟普通的女性学者不一样”的意识其实建立在厌女症之上。因为这种态度拒绝与那些只能成为“家庭主妇”的女性和刻苦成为学者的女性共情,也拒绝理解她们走过的人生路。
在这类女性看来,除了出卖女性元素别无选择、最后也确实走了这条路的女性是令人唾弃的。对你的母亲来说,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全身心地拒绝娘家的母亲和两位祖母做过的事。从这个角度看,你的母亲也受制于自己的成长经历。而作为孙辈,你一定是想用母亲最讨厌的选择来考验她的极限,而且还是以双方都会流血的最残忍的方式。
你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放弃“成为受害者的权利”,无法“在受伤时说自己受伤了”。你选择成为AV女演员,没有受到任何人、任何环境因素的强迫,所以“自我决定”的问题时刻纠缠着你。总是成对出现的“自我决定和自我负责”不允许你把选择的代价归咎于任何人。你所说的“内疚”指的也是伴随这种自我决定的内疚吧。
《回归家庭?》,[英]沙尼·奥加德著,刘昱译,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
没有什么比“自我决定”更能满足精英女性的强烈自负,也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能让精英女性远离女性主义。也许你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强烈的精英意识。但十年的夜班经历让你学到了“女人和男人各有各的愚蠢”,帮助你摆脱了洗脑,这说不定是好事一桩。
但刚刚迈入性产业时,我猜你也许并没有想到代价会如此昂贵。我所说的“代价”不单单是过去的污名将长期困扰你。你是不是也在现场实际受到了伤害?
性产业建立在压倒性的性别不对称上。不难想象,女性在实地会饱尝怎样的性别歧视、侮辱、虐待、暴力和剥削……前面提到的二村导演就曾明确指出,色情制品是“(女性)侮辱的商品化”。而这种“侮辱”正是男性性幻想的体现。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乎,怎么样都忍得了”“我没那么脆弱,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受伤”……无数从事性工作的女性说过类似的话。甚至有少女把解离当成一种技巧,说只要“灵魂出窍”二十分钟就完事了。她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贬低自己的经历。
男人们则巧妙利用了这一点。“别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大不了”“又不会少一块肉”……看到这里,不难意识到这些正是性骚扰者和色狼的口头禅。再加上“自我决定”,就变成了“明明是你自愿的”“你不是就盼着我这么干吗”“瞧你那很享受的样子”……贬低(对男性不利的)女性经历、为自己免责是男性的惯用套路。他们巴不得有女性将其内化。
《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日] 上野千鹤子/[日]田房永子著,吕灵芝译,明室Lucida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
你担心自己写的东西会被人利用,“进而伤害到其他女性,而不是我自己的尊严”。你还写道,“我可以忍受他人将利刃对准自己,却不愿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锋利武器。如何避免这种情况,是我的另一大烦恼”。别绕路了。在担心别人之前,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的“尊严”,你没有必要忍受“对准你的利刃”。对你我而言,“对准自己的利刃”都是痛苦而可怕的。当你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锋利武器”时,受到伤害的其实是你,而非他人。
我的年岁几乎是你的两倍。也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听起来有些高高在上,可我还是要说。正视自己的伤痛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严就从这里开始。要对自己诚实,不要欺骗自己。一个人若是不能相信和尊重自己的经历和感觉,又怎么可能相信和尊重别人的经历和感觉呢?(所以我才在上一封信里写道:自称受害者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是强大的证明。)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要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正是因为你说的每一点我都深有体会。我也走过了充满羞耻和失败的人生。我永远无法抬头挺胸地说,我对自己过往的人生无怨无悔。
纪录片《上野千鹤子的最后一课》剧照。
今天的年轻女孩不再把男人针对她们的不当行为看作“无所谓”“可以应付过去”的小事。她们开始说“我不喜欢这样”“我忍不了”。而我和你一样,觉得她们无比耀眼。而且我也感到是自己的行动鼓舞了她们说出这些话。她们拥有了对不理想的性关系说“不”的力量,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她们能否建立起理想的性关系呢?
性爱固然麻烦,却也精彩。下一次的主题就是性爱呢。期待你的来信。
2020年6月19日
上野千鹤子
原文作者/[日] 上野千鹤子 [日] 铃木凉子
摘编/青青子
编辑/走走 青青子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