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收尾,显然意味深长地隐含着某种悲情意味,暗示并未达到警醒楚王的效果。“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九辩》》司马迁批评“(宋玉等)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实宋玉并非自甘以文娱人。“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李白《感遇四首》)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作为,其方式是“谲谏”,《大言赋》即如此。谢榛说二赋“皆有托寓”,应是有所感悟吧。
还需指出,从物理意义的大小抽象出来以后,大言小言已经被赋予价值意义。《庄子·齐物论》云“大言炎炎”,成玄英疏谓“夫诠理大言,犹猛火炎燎原野”。《礼记·表记》:“事君大言入则望大利”,孔颖达疏谓“大言,谓立大事之言。”《大言赋》表面上夸饰勇武巨人,但所述却是关系国家存亡的时政战争大事(《左传.成公十七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果说,屈原的《国殇》是实写楚国战事的危急,那么,《大言赋》就是以“大言”的高声呼唤重磅发声(此“大言”古义,《尚书·盘庚》:“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借助虚幻的夸饰想象(此“大言”义二)表达对挽救战事国事(此“大言”义三)危局的期待。宋玉以“大言”名篇,实在有一石三鸟之妙。
也许这才是曹雪芹所认识的《大言赋》的独特价值,也是贾宝玉作诔时将其列为“远师楚人”之首的真正原因。虽然赋体短小,而曹雪芹自创之诔体繁复宏伟,似乎难言取法。但曹雪芹的学习和创造精神正是在此种师法中独放异彩。这就是既取《大言》赋体之长,又取“大言”语词之义;既有所参照,更重在“另出己见,自放手眼”。甚至不妨说,曹雪芹是想把《芙蓉诔》作为他亲自定稿的前八十回的“大言”即最强音之作。
从语义说,他要使《芙蓉诔》成为体现小说主旨的“大言”。“使闺阁昭传”是写作《红楼梦》的本意,《金陵十二钗》是他给小说的命名。而晴雯是“十二钗”簿册展示的第一人,也是大观园清净女儿夭亡的第一人,《芙蓉诔》是作品中最长最优秀的歌赋宏文,第77回以《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叙宝晴诀别,以同回“美优伶”悲剧映衬,第78回以《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标目,又以同回《姽婳词》映衬,匠心运作,突出了诔文的“大言”即最强音地位。
从内容说,他取法《大言赋》以大事立言之庄严沉重。《大言赋》以关系国之存亡的战事为大事,而《芙蓉诔》以关系人类社会发展存亡和未来理想的女性命运和美的命运为大事,而又以巧妙用典(如“闺帏恨比长沙”“巾帼惨于羽野”)关合时政批判,内容极其深刻丰富。
从审美说,他取法《大言赋》以夸饰创造崇高形象之优长。芙蓉仙子是女性形象,楚辞本长于描写女性美,除《离骚》外,还有屈原《湘君》《湘夫人》《山鬼》,宋玉《神女》诸赋,而曹公一字未提,却突出写男性的《大言》,是因为他要创造的女性美是崇高而非传统的优美柔美。虽然宋玉要创造肉身男性勇武巨人形象,而曹雪芹要创造的是至情至洁、由凡而仙、亦实亦虚的精神圣女形象。二者并不相关,但其审美特质却又相类相通。同样以“天”为参照,巨人之身躯勇力,是“据地天,迫不得仰”;晴雯之风骨人格,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创造女性独立人格的崇高美,是《芙蓉诔》的重要美学创新。自上古女娲神话以后,崇高美已成为男性专属话语,《芙蓉诔》实现了女性崇高美的突破,这一突破是通过对《大言赋》的师法和逆袭完成的。
由是观之,宋玉《大言赋》“以文为戏”为其表,“以言志痛”为其里,真正做到了“辞达而意尽”,符合曹雪芹的审美创新要求,列为“远师楚人”之首,也就不难理解了。(刘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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