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2日,药理研究室全体有60人;1979年3月7日,药理研究室扩编为三个室,他任二室主任。
2002年,时任上海药物所所长陈凯先梳理药理室工作历史,发现建室半个世纪以来,“经筛选、药效和机理研究,推荐到临床的药物至少50个。”救人性命无数。
丁博士
1921年7月23日,丁光生出生在一个科学世家。他的父亲丁绪贤曾在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任化学系主任,母亲陈淑任教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两位叔父分任国立中央大学物理系、化工系主任,竺可桢是他的姨夫。
1946年春天,丁光生通过教育部全国统一公费留学考试,去往美国学习临床麻醉学。
从他的履历及日记来看,在美期间他的工作及生活十分顺利:他只用三年便获得了芝加哥大学药理学博士和医学博士学位,他给芝加哥大学医学院学生上课,在芝加哥大学外科麻醉科上班,升任住院医师;为应博士生的外文要求,他参加芝加哥大学德文考试,“Pass at high level(优)”;他被美国Sigma Xi学会选为会员;他游访美国与加拿大的多个高校,与黄宛、李果珍、杨振宁等人交往。
1951年6月,时任上海药物所主任赵承嘏致信丁光生的父亲、浙江大学化学系教授丁绪贤:“吾年迈力衰,对于青年召为科学家,当尽力照顾,使我国药物工作能放一异彩。”促丁绪贤邀正在美国的丁光生归国报效。1951年7月1日,丁光生即启程回国。不久后,赵承嘏再次致信丁绪贤,赞丁光生“积极精神,近所罕见”。
丁光生(左三)与父亲丁绪贤、母亲陈淑及哥哥丁普生合影。图片来源:《丁光生的八十年》
丁光生鲜少提起回国的初衷,“每次就像挤牙膏一样讲一点点。”他告诉子女们,他曾在报纸上看到解放军夜宿上海街头,“认为这些人应该可以救中国。”但那时中美尚未建交,他自己辗转联系到中国政务院,通过外交斡旋后,坐船经日本、菲律宾,抵香港,又换乘两次方踏上祖国大陆的土地。
实际上,这种动荡飘零在丁光生的青年时代并不罕见。他祖籍安徽阜阳,出生于北京,童年及青年的多数时间在苏州度过。他在备忘录里写道,1937年8月16日,日军飞机轰炸苏州市区,他于次日出发往内地逃难;其间辗转武昌、桂林、梧州,在梧州时“见报知”自己考中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遂乘船至柳州,又坐车经贵阳至重庆入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时转去成都就读。抗战胜利后,1946年,他回到南京中央大学原址,学习工作的生化科“在日军建造的平房内”。在南京一年有余,次年夏天他便乘船去了美国。
“胜利炮一响,大家便想着回家,当然了,逃离了八年,谁不希望回家瞧一眼呢?”而后北上南京,“与寄居七年之成都挥别……是回家,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他在1946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熟悉丁光生的人都知道,这种乡愁贯彻了他的一生。他爱好听捷克著名作曲家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乐,自认对德沃夏克背井离乡的创作经历深有共鸣,时常哼唱之。
他在备忘录中记载,1951年夏天,在美国旧金山起航归国前,他遇美国军警突击检查行李;于香港下船后,他又被英国军警持枪监视。待终于到达深圳罗湖火车站时,他第一次见到新中国国旗,热泪盈眶。
丁主编
丁光生晚年与人说,自己这一生只做过两件事,一是创建上海药物所药理室,二是创办《中国药理学报》。
1980年1月,本就近视1000度的丁光生曾入院检查青光眼,他的视力开始不可逆地下降,科研似乎走向末途——他后来对学生刘华清提过,视力障碍是他放弃科研的主要原因。时年近六十的他本可退休,但同年9月,受中国药理学会要求,《中国药理学报》创刊,他任主编。花甲之年,他开启了一份新工作。
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份瞩目的工作,“学报对国家、对科学发展来说很重要,但对个人没什么好处——搞研究的人发论文是光荣,但为论文做编辑的人,就是为他人做嫁衣,有什么成果都是别人的。”陈凯先说。
陈凯先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国内学术期刊行业还是一片混沌,“刊物的种类少,办刊水平也低,文章的规范都落后于国外,在国际上也没有什么影响力。”
丁光生的国际视野完全显现出来了。从1980年9月《中国药理学报》创刊始,他便要求刊物编排向国际标准靠拢,譬如采用了国际单位制,应用关键词和结构式摘要;又要求中文文章必须配备英文摘要,从1981年2卷1期起,要求文章内的图表亦用英文阐释。每有外宾到上海药物所访问,丁光生必赠送一份《中国药理学报》,所内有人出国访学,也会受其托将学报带出国交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丁光生在上海药物研究所办公室内工作。图片来源:《丁光生的八十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陈凯先在上海药物所读研,屡见到丁光生将不合格的论文退回,“当时的人英文普遍不是很好,但是又要求英文摘要,总被退回修改,一遍不行改两遍三遍,有些人改几遍都通不过。”编辑部里流传着一种说法,丁先生审稿,关注点大到数据内容、文法格式,小到标点与数字的规范写法,一旦有错就全文打回,但从不肯揭示错在何处,“为的是培养科研人员的自主能力。”
中国科学技术期刊编辑学会创始人翁永庆曾撰文回忆,《中国药理学报》的编委会几乎每次都会集体讨论《投稿须知》内容,由丁光生主导修订、宣传撰稿规范。他频频声称,“编辑学”应是一门专业学科,甚至提议要招收编辑学研究生。1984年,他首次提议用editology作为编辑学的英文名,该词汇被沿用至今。
《中国药理学报》从季刊、双月刊发展为月刊,且从中文出版渐变为全英文出版。1985年,《中国药理学报》成为中国第一批被美国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收录的学术期刊。
其实,主编工作对丁光生而言是重担,任职期间,他的视力仍在每况愈下。
1991年,现浙江大学教授楼宜嘉在丁光生门下读博士研究生,她回忆,那时起,丁光生看文件已十分困难,“先是贴着两三寸远,后来几乎是贴着鼻子。”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放着八九副眼镜,看近看远都有选择。他有一台自美国带回的英文打字机,盲打英文飞快。他手写的字,“从0.8厘米每个字逐渐放大”,行间距也越来越长,写给楼宜嘉的信,一页纸甚至只有十几个字。
1996年,陈凯先开始担任上海药物所所长,曾劝说几近耄耋的丁光生回家休养,所里或编辑部有事再向他汇报请示。“他不肯,说自己在所里才能心情舒畅,跟大家有说有笑。回到家里,成天到晚没有精神。”
丁老
21世纪初,丁光生在家人的陪伴下游钱塘江两天——他父亲丁绪贤的骨灰撒在这里。楼宜嘉将他的住宿安排在西湖边上,他却告知她,景色虽美,他已然看不见了。
曾有友人记录自己于2001年在上海街头偶遇丁光生,那时天未亮,丁先生已在去药物所的途中。“问他为什么那么早,他说路上没人没车,可以摸着走。那时他已八成盲目……他说,‘我还有学生,有责任培养他们成器,为国服务。’”
所里自此有了传统,“新去的职工,每天下午1点钟,到丁先生的办公室为他朗读各种文字一小时,有信件、邮件、期刊和各种书籍。”编辑张华2008年入职,此后便常做丁光生的朗读者,有时还听他口述,为他誊写回信并寄出。
丁光生的时间观念极重,“有时候1点05分我们还没去他办公室,他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说都超时5分钟了,你怎么还没来?”晚年,药物所派车接送他上下班,不论刮风下雨,他一定提前5分钟站在路口等候。药物所里流传过丁光生的轶闻,称其年轻时参与所里会议,自己早早坐在第一排等候,主持会议的领导却迟到了十分钟;丁光生立刻起身离会,“他质问领导,底下的人可以迟到,你作为领导,怎么可以迟到?”
可他一直是所里大受欢迎的一位前辈。张华说,编辑部办公室在三楼,丁光生的办公室在一楼,他常在早上拄着拐杖摸索着上楼,敲敲门,中气十足地喊一句:“Good morning boys and girls!”
陈凯先至今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天,丁光生拦住他,神秘地约他中午见面。午休时,他在单位院中见到丁光生举着相机,非常高兴地对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来给你拍张照。他有一本台历,记录着他结识的同事、学生、食堂职工等各种人的生日,每逢生日,便挂电话送去祝福;还年年都制作圣诞节卡片散发给同事与朋友们,直到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也要所里后辈替他制作。
他晚年在办公室接待学者、学生与各方朋友,动辄便要请人在单位的小餐厅吃饭,刷完了自己的饭卡,有时还要贴钱。他会变魔术,喜欢摄影,自己制作了三十多本相册,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标注着拍摄的时间、地点、人物及光圈数据。
儿子丁民乐总结父亲,“做事情像德国人一样严谨,生活里像美国人一样热情奔放。”
他似乎从不知道计较。十年动乱期间,反对他的人将他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上世纪80年代留学热兴起,他毫不犹豫地为其向美国大学写了推荐信,并满不在乎地向他人表示,举荐人才不论过往。他写文章自称座右铭是“甘为他人做嫁衣”。
楼宜嘉博士毕业时正值夏季,他坚持要在上海的高温中西装革履参加典礼,不愿轻慢该有的仪式。而他在药物所工作时的常见形象,是身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袖口早因伏案工作磨烂了,“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看到他,就像看到一个朴素的老工人。”陈凯先说。
2019年,98岁的丁光生获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他特地换上衬衫与西裤,在家人的帮助下,挂着奖章,到《中国药理学报》的主编办公桌前留下了一张照片。
“张江有什么消息?”
2017年,丁光生96岁,在家人的强烈劝说下,才正式开启了自己的退休生活。那之前,他仍然每天要到药物所去。
在不少人眼中,丁光生是个衰老得很缓慢的人,“八九十岁的时候,腰杆仍然挺直,一米七八的个子看着依然高大。”张华说。
年轻时,丁光生面目俊朗,轮廓清晰,上了年纪后,脸颊又圆润起来,和其小时候的照片越来越相像。当他视力衰退后,他依靠听觉生活的能力也达到了巅峰,只要周围陈设不变,他可以摸黑在家中、单位自如活动。他一辈子爱吃甜食,晚年患了高血压和糖尿病,也不愿忌口,仍要求吃蛋糕、酒酿、豆沙饼等。
过了一百岁,他的腿脚越来越不便,走动得少了,肚子胖了出来。但他的思维仍然清晰。他住在上海华东医院,所里的同事们去看望他,他能清楚报出每个人的家属姓名、工作,并询问大家生活是否顺利。药物所搬到张江去了,他就常问:“张江有什么消息?最近谁的文章发表了?”
为他朗读的习惯也带进了病房。除了期刊、报纸外,家属去看望他,为他读了他好友秦伯益院士的两本游记。无人来访时,他就用一个小收音机听新闻。
2021年7月,丁光生在百岁生日会上与护士合影。受访者供图
病房里的护工说,每有药物所同事来访,丁光生是最兴奋的,“好像一个蜡烛又给点燃。”但旁的时候,他仍然不为冷清抱怨。他这辈子很少流露伤感的时刻,唯一次在子女面前流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看到报道说许多科技人才迁居海外。
1997年,丁光生曾发表《小小十年话刊编》一文,阐述自己的“梦想”:“梦见我们已经跨入新世纪。所有科技期刊都得到全国重视,各界资助……梦见优秀论文全在国内发表,不再外流,国外也纷纷主动来稿。国刊的影响蒸蒸日上,跻身于国际核心期刊之林……”2022年6月,创刊42年的《中国药理学报》的影响因子达到7.189,在全球药理学与药学领域279种期刊中排名第28位。他的梦显然步入现实了。不过,受访者们都不知他对此的看法,他越来越老了。
照顾丁光生的护工说,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的身体机能加速衰败。“吃不动、咬不动了,东西得打碎了给他吃。再后来,就要吃流食。最后,医院给他用上了营养液。”他在最后的时光里犯了小小的糊涂,“有时候说话用英文。”
2022年10月6日晚9点48分,丁光生逝世,按他的愿望,后事从简,遗体捐献给了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
在少数亲友参与的告别仪式上,家属们为丁光生最后一次播放了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第二乐章。那是整部交响乐中最有名的一段乐章,降D大调,4/4拍子,别名《思故乡》。家属们认为,这是最应丁光生心境的乐曲。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编辑 胡杰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