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少女阿C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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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离世之后，外婆一直在念叨：“这个世界，不论少了谁都可以活下去。地球离了谁，都还是要照样转的。”只是她不愿承认，少了谁之后，即使活得下去，也不像从前那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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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从前是出了名的母老虎。我爹小的时候总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每次带着伤疤和破了洞的裤子回家，迎接他的都是外婆的鸡毛掸子。年轻的时候外婆在生产队里是出了名的刁钻蛮横，嘴巴上从来不饶人，别人都怕她。

有一次偶然看见一张外婆和外公结婚时候的旧照，那时候的外公帅得和周总理有一拼，眉宇之间一股英武之气，若是放到当代社会，不知迷倒多少姑娘。可偏偏那个扎着麻花辫、相貌平平的外婆成了她的妻子。

幼年不懂事，问外公：“为什么娶外婆呢，她脾气那么坏！”

外公笑得前仰后合，“你说外婆坏话，信不信我告诉她，给你这个臭丫头一顿胖揍？”

我说：“揍就揍，死也要死的明白。”

老头子想了一会，说：“过日子嘛，哪分什么脾气好坏，人还有十全十美了？你看你外婆可是给我、你爹、你姑姑和你们这些小崽子们做了一辈子饭，洗了一辈子衣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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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的日子其实是很苦的，从来没有享乐这一说。两个人一起养猪，一起种地，一起割玉米，一起住在破旧的平房里。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了补丁的破衣麻布。从小农村搬到大农村，又从大农村搬到县城。在县城找了个看车棚的活计，每个月收入微薄。

外婆奇思异想，在车棚旁边搞了一个很小的菜园子，种点西红柿、茄子、黄瓜什么的，这样蔬菜的钱就省了大半，还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我每次憋不住尿，外公就把我赶到菜园子里去撒尿，说这样就给蔬菜当化肥了。

他们没读过几年书，并不知道没经过发酵的粪尿里含有的尿素太高，蔬菜会承受不住的。等我学到了这方面的知识，告诉他们之后，老人家已经不种蔬菜了。

外婆的小康之路可不仅仅通过菜园子这一个途径来实现的，她又张罗着在仅仅二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弄了一台切面机。

家里人都觉得用这么个机器致富是很不现实的，一斤切面才卖个几块钱，这得切到猴年马月才能把切面机的钱“切”回来啊？

外婆不服气，“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切面的市场肯定是大的。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懒得做饭，这面回去一煮多省事。你们就不信把，哼。”

她开始到处奔走张贴小广告，把切好的面放到周围的小超市代售，还联系了几家面馆进行长期供应。没过多久，这一台切面机就因为工作太累无法休息而提前退休了。这切面机的钱早就赚了回来，修了修还卖了出去。

外公跟儿子女儿们说，“你们真是太小瞧你妈的本事了，这么多年凭着她的勤快劲，都把你们几个养大了，一个切面机算什么？”

恍惚之间，我感觉外公似乎为有这么一个女强人老伴感到幸福，他说这话时也是十分得意，好像外婆的功劳是他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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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说外婆这老太太实在是抠门得很，也精明得要命。她即便如此精明肯干，辛辛苦苦几十年赚来的血汗钱也不过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买完房子之后她和外公继续做一些小活计赚钱，然后买了一套更好一点的房子，把老房子租了出去。

每当我跟她灌输“钱就是用来花的，人生就是要及时行乐”这样的理念，她就会赐给我两枚硕大的眼白，“臭小妮子，我攒一辈子钱还不都是给你花的？ 就为了让你们这些连碗都刷不明白的小孩以后少遭点罪啊。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大道理都在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脑子里呢！”

即使外公在儿女面前如此袒护外婆，吵架在外公外婆之间依旧是常有的事，准确地说，是外婆跟外公吵架是常有的事。外公一吃完饭倒头就睡，外婆就会催他能不能多锻炼身体，多出去散散步。

她的语气是有点咒怨的，然而她的本意却有着太多的关切。

外公性子缓和，在外面和其他的老头老太太闹了点矛盾也不说，外婆察觉之后，就叉着腰跑到人家家里去理论，也是用了不少损话。外公感觉一点小事没必要激化成这个样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外婆才不管他清静无为的那一套，风风火火地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外公。

小姑读书读不好，外公说“女孩子无才便是德，读不好书也没关系嘛”，外婆唾沫横飞地指着小姑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通，说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一辈子不识字。

小到柴米油盐，大到买房存金，话语权基本上都被外婆掌握着。后来外公对她的态度是，悉听尊便，就算不听也懒得和她吵。外公用一副“你就吵吧，我睡觉”的架势，无声对抗外婆的唇齿剑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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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外婆相反，外公是个性情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因为外婆一手包办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从做饭到洗衣，从拖地到买菜，所以外公一辈子不会做菜，用电饭煲蒸出的米饭要么太硬要么太软，整个人都被外婆的勤劳惯成了一个老小孩。

可能因为不大喜欢劳动的人就比较容易得病，外公五十多岁就患了糖尿病，他的体态变得越来越消瘦，不能吃甜食。外婆只好变得更加忙碌，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翻阅糖尿病宣传手册，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全被她记在脑子里。

遇上她不认识的字就问我，“李晨希，这个字念啥，你快帮我看看”，那语气可是很蛮横的，不容拒绝的。

她直接唤我的大名，唤得我一个激灵，简直都要对自己的名字过敏了。她就是这样硬生生地去叫每一个子女以及孙子孙女的名字，没什么昵称，一点也不亲切，一点也不花哨，一点也不温柔。

她叫外公却不叫名字，她叫他“老李头”。有时候我觉得有趣得很，老年夫妇之间的称呼好像刻意地要划清界限，像邻居一样，他们不像青年夫妇那样腻腻歪歪。我猜想大概这辈子外婆也没叫过外公类似于“老公”或者“亲爱的”这种当代青年夫妇之间常用的称呼。

外公患病的日子是很难捱的，家里摆了一堆一次性针管和胰岛素药瓶。早餐前、午餐前、晚餐前他都会将针管对准离肚脐三四指的腹部扎一针，他变得越来越瘦，吃的食物也不多。更加容易犯困，容易乏力。

后来他开始频繁地上腹部剧痛，到了忍受不了的程度，能摸到似乎某个器官出现了肿块。爸爸和外婆带他去做检查，似乎情况很不乐观。当然结果如何他们也并未告诉当时在读初二的我，大概是怕我因为这事耽误了学习。

他们只跟我说，外公住院了，病情恶化，然后家里人就开始轮流看护外公。

后来我在家人的谈话中意外得知，外公的糖尿病似乎引起了一种叫胰腺癌的很厉害的病。外公彻底瘫痪在床，要用氧气瓶、导尿管和几乎不断的吊瓶去支撑他的生命。

他因为太痛而睡不着觉，一开始还有喊出来的力气，后来就痛得只能用鼻腔哼声，只有镇定剂能让他舒缓一点点疼痛感，获取珍贵的几个小时的睡眠。

6

外婆一开始瞒着他，告诉他康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是外公的身体一天天消瘦，接近一米八的人瘦到只有九十斤左右，大家都知道肯定是瞒不住的了。

终于有一天，外公喃喃自语，“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别把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浪费在这徒劳无功的事情上了。”外婆只能偷偷抹泪，然后擦干眼泪继续看护外公。她说，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看天意了。

因为初中的学校一周只放半天假，在外公的弥留之际我只看望了他一次。他的眼眶塌陷，眼球也浑浊了许多，每说一句话都要扯上好大的力气。

我对外公说：“外公，你要好好睡觉，心情好一点，如果有力气的话就出去晒晒太阳。我等你好起来。”他躺在病床上，脸庞是喜悦的，唤着我的乳名，扯着很吃力的角度告诉我他会好好休息，然后告诫我好好学习。

两个姑姑听不了这样的对话，哭着转过脸走出房间。

听说自从我那次看望外公之后，外婆就再也没让来看外公的人进过他的病房。然后有一天，外公突然精神矍铄地叫来了家里所有人。他说了很多话，他把外婆叫到他的身畔。

他对外婆耳语道：“谢谢你，一直照顾我，照顾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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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走了。偌大的房子只剩外婆一个人，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好，心境也平和了许多，可能是因为再也不用为了外公与街坊邻居对抗了。姑姑陪她住在家里，她却不想把自己的老年生活全部贡献在帮姑姑看孩子和给他们做饭买菜这些事情上了。

她搬离了过去生活的那个县城，一个人去了更大的城市。

从前，外婆的爱好是做拖鞋，养花，打扑克和看孙子。如今，她的爱好只剩下一项——跳广场舞。

几乎所有的年轻人听到“广场舞”这三个字就如同在街上踩到一坨屎一样嗤之以鼻，我也一样。我不理解为什么中老年女性会那样热衷于这项运动，她们的腰肢早已不如二十岁时那样柔软，她们的动作也远不如二十岁时那样灵活。

正当青春年华的姑娘但凡露点皮肉就可以吸引大把男人贪婪的目光，中老年妇女跳广场舞并没有很多人去欣赏，甚至会遭到周围年轻住户的排斥。

上班族会想，我作为一个劳动者，非但没有消遣的时间，还要去忍受休闲者单曲循环洗脑神曲来剥夺我的睡眠和休息时间，我生气。上班族的愤怒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引发令人心悸的问题。

看到一则新闻，北京昌平一男子因为无法忍受广场舞音乐，使用鸣枪放狗的手段去驱散了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阅毕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问外婆，“外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跳广场舞？”

她瞥了我一眼，淡淡回答了一句，“锻炼身体。”

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是否是实话，可能这里面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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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跳广场舞，她认识了很多和她一样年老的朋友们。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广场舞目标走到了一起，占领这个城市所有空旷的地带，用最烂大街的神曲向这个城市宣誓，那是他们的领土。

可能是以前的朋友因为她一辈子的尖酸刻薄而纷纷远离，她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精神寄托，从此不想再回到过去。

我知道外祖母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发掘更多的喜好，她拒绝使用智能手机，拒绝使用电脑，拒绝学习如何发短信，到了中老年，普遍性广、动作简单、学起来容易的广场舞就成了她顶好的选择。

爸爸和两个姑姑“漂”在大城市，单纯依靠附近的邻居带来的有限的情感交流难以排解孤独。在城市里，大家关起门来，谁都不认识谁。但人自古就是群居动物，都有社交的需求。

广场舞恰恰以一种全新的形式，为像她一样的老年人们提供了一个交往平台。因为广场舞的存在，外婆的生活中有了一样让她神采奕奕的活动。有时，看到那群奶奶们跳广场舞的样子，会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优雅呢？

有的时候她还是会提起外公，不会刻意避讳，就好像他依然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也许有一天，我们这一代也老了，我们也会像如今的老一辈儿那样扎堆做一些年轻人认为又聒噪又没有意义的事情。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要经历生死别离，我们爱的人会从我们的世界消失，然而还是要学着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不会再追逐潮流，过上那种自己认为恬淡就好的生活，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悄然生存，如同从未年轻活过。（原标题：年老后我们会不会跳广场舞）

编者注：本文为#优雅，不是姿态#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