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和傅月庵
金宇澄,《上海文学》执行主编,近年以长篇小说《繁花》惊艳海峡两岸,另著有散文集《洗牌年代》、传记作品《回望》;傅月庵,曾任台湾远流出版公司总编辑,副业写作,目前主事“扫叶工房”,践行“小农出版”。
网络昵称,金为“老猫”,傅为“鱼头”,皆有“编者/作者”双重身份的金傅二人来了一番“猫鱼对谈”。在对谈的上半场,金宇澄图绘知青一代,辨析编者和作者的不同角色。
鱼头:我始终觉得你的气质特别,相对沉稳,也沉重,对人生似乎看得很宽。后来想想,应该也就是改朝换代,解放前后出生的。这一代人(该即是“老三届”前后?)与其他世代的差异,你是怎么看的呢?
老猫:我属于这一代,极其混乱的一代,这帮人,1966、1967、1968(毕业)的高中、初中生,碰到1966年“文革”,学校停课,宣传革命、打砸抢,四处流窜(时称“大串联”,坐车吃饭免费),如果父母是“反革命”、“资本家”,一般就做“缩头乌龟”、“逍遥派”,两年后“最高指示”发布,集体打包,送到天南地北去务农。
想想看,互相区别,高低不一,志趣不一,出身不一,种种不一,就是搓麻将了,牌与牌根本不一回事,随便一把抓起来,投放各地农村,然后与各地各城青年一起混,好多年的恩怨情仇,罄竹难书,然后陆续回来,水银泻地,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大部分做工,然后改革开放,工厂关门等等,多数人处境很差,这群体,这一伙人,是千疮百孔,内容结构无限的细分,是历史记录里少有的,混乱的一代。其他世代怎么可以比?台湾有这话吧,“竹门对木门”。
金宇澄(十九岁)与兄长金芒(二十岁,图右)在黑龙江嫩江农场,1971年。
鱼头:在台湾,实在很难想象那种景况,有时或许会想得浪漫了。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说过一句话:“年轻的流浪是一生的养分。”“大串联”与“下放”自不同于流浪,却也都是“移地训练”,你觉得这一训练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样的影响?真的毫无养分吗?
老猫:台湾有台湾的特色,比如每次看杨德昌电影,小明的爸爸被关起来写材料,就会想到我的爸爸。至于流浪,先要有自由。林彪出事摔死,有一句反动话拿来批判——青年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我劳动的地方,黑龙江黑河,前身就是个大型劳改农场,我就是在劳改,我没法子流浪。台湾有这情况没有?不能随便乱走,不能随便去花莲,没有花莲“地方粮票”,你怎么流浪?有钱吃不到花莲的饭,饿肚子。都是固定在一地方过,除非乞丐。世道跟现在完全相反。
当然也可以讲,越贫乏,感受越多,几页西方小说,一件胶木唱片,女青年一个背影,一个笑颜,都是格外珍贵难忘,各种影响和养分,靠点点滴滴搜集,不是后世的系统教育。木心在美国给大陆青年讲文学课,当然是大陆这种贫困年代产生的遗风嘛,老先生真正的意义所在,他把这个珍贵的老习惯,从七十年代上海,带到八十年代美国。陈丹青说,嗳,这说法有意思。肯定这样。
那时我回沪探亲,小青年都这样办,四处找,饿鬼一样,找有意思的书,有意思的人,无依无靠,等于旧社会一个年轻人找依靠,找黄包车、找苏北同乡会,拜青红帮老头子那样,参加秘密私下聚会,比如到闸北一个大姐姐家里,看她打毛线,上海话“结绒线”,一个下午,听她慢慢跟一帮小弟讲《悲惨世界》《简爱》,因为没有书,要口述。现有没有这种人啊,这场面?如果当年我认识木心,肯定比认识一个上海绝世美女还震撼,不夸张的。
十年前碰到了香港科技大学陈建华,他是老上海,现代文学“鸳蝴”专家,八十年代中期到哈佛读博士,比我大十岁左右,“文革”前和“文革”中,他都躲在上海阴暗角落里写诗,颓废主义地下诗歌,当场我心里就难受了——如果当年认识他该有多好啊。这种“当年”,这种心里难受的念头,进入血液,常常有“当年”,等于杰克·伦敦写的饿鬼。
因此据说,不少学人对木心《文学回忆录》不以为然,抽去时代背景,按学堂的教程,来对比一种个性样式的、历史的回忆,丢了情感,还做什么文学?人的自以为是,人的遗忘,太可怕。“文革”结束了,陈丹青到中央美院做研究生,一个外地学生见了他就落眼泪,“你上海来的啊!”我完全清楚那种差异,当年除上海北京留了一点残羹剩饭,还有点货色,抬头就是赤地千里!如果忘记了当年情况,是啊是啊,都可以忘记啊,人最容易这样。
木心《文学回忆录》
毛泽东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因
鱼头:台湾没这事。男孩子勉强类似的状况,大概就是十八岁当兵,抽到外岛,被关个两三年,集体生活,不自由,成天灌输政治、军事教育,出操构工什么的,紧张兮兮,敌前呗。但再怎么样,时间一到,总会“光荣退伍”。
因为缺乏,对知识的饥渴,似乎那老三届那一代人的特征,且因“准劳改“过,见多识广,多能“鄙事”。阿城动手就能修这修那,我看你也不遑多让,什么事都能讲出一番真实道理,像散文集里《马语》那篇,真让我大开眼界了,那都是实践体悟来的知识,十足赤金,换在古代,还可按上“格物致知”四字。这书里,类似知识特多,你是怎么炼成的?下放回来,又怎会走上编辑这条路呢?
老猫:人在平静无望阶段,容易被所谓的技能渗透。做马夫,不知要做到哪一年,就会接受细节了,明告诉你,只做两年,大概就会心思不定。环境条件很影响人,一匹马牵过来,地上摆绳,等套住了马蹄,怎么放倒,怎么用长杆压紧它,留一个位置,让师傅过来割开阴囊,当场都不懂嘛,但你在场就有责任,要帮忙,要用力,注意任何的意外情况,记忆就深刻,深入其中,容易懂。
田里吃饭,不会有筷子,镰刀割两根树枝,下筷如雨,菜中有几块肉,就是今天焦点,如果盆子里夹出一只酱烧小老鼠,跌下大锅一起煮熟的?甩在一边,继续夹,不会大叫一声或者呕吐。生活这样。农场种植大面积的向日葵,葵花籽“支持国家建设”,据说去造航空汽油。人人的私心是,搞它一些带回上海,当年是配给制,上海过春节,每家每户只规定半斤。等葵花籽成熟,乘夜进田,两三人一伙,老手叮嘱,不要怕。暗夜葵花地,花盘低垂,晚风摇摆,如一个个人头,不许怕,是向日葵。不是人。一人割取,一人收集,一人架起一块洗衣搓板,下方铺了麻袋,掰花盘为两半,不停歇地搓籽。看过了这一夜,细节就不会忘。
有个上海青年是在江西种田,他发觉当地的冬笋,比上海便宜多倍,于是备了小本钱,请一个老农一道进山盗挖,这一路,他一点都不懂,但立刻就懂了,紧张、怕蚀本、担心被抓进“破坏革命生产”学习班,冬笋通常生长在什么位置上,怎么挖,怎么背到河边湿沙子里埋起,一路学,埋下就隐蔽,也是保湿、保持运回上海的卖相,还有就是静等火车。如何运回上海,要细心打听情报,等哪一趟车次不检查。火车都要查,禁止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脑子都要熟记,性命交关,一路心里学下来,任何事情只要跟自身联系紧密,就知道细节了,死也忘不掉。原因也在于——这本书里有个谈话,是“匮乏时代”的原因,毛泽东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因。
如何走了编辑这条路,是因为回沪后喜欢写小说,1986年写的小说,获《上海文学》小说奖,不久周介人主编就调我过去。1998年,他在任上过世,我一直做到现在。
金宇澄《洗牌年代》
你一直挑剔别人,晚上却满腔热情开写?
鱼头:知识果然还是生命搏来的实在,书本白纸黑字,不免有隔。这种知识,大约是同时代台湾青年所难有,多半被“升学”、“教科书”给绑住了。要说幸福也很幸福,却像是被关围起来的饲料鸡,那又是另一种生命经验了。“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南朝范缜说的真一点儿没错。
文集里还有一篇《穿过西窗的南风》,特别浪漫,从上海到大连,一男一女,若有若无,相逢何必曾相识。这里面所显现的情愫,或可理解下放回来,你为何还是走上写作这条道路,且成为一名编辑。我好奇的是,编了那么久,也写了那么久,《繁花》遍地开花之后,“编者”、“作者”这一双重身份,会否困扰你?还是说“二刀流”相得益彰,让你写作时能看得更宽广些?
老猫:编者和作者不同,编者应该看了最多的普通来稿,作者看了更多的文学经典。编者很清楚目前的写作基本面貌,而作者一般只关心自己,不会知道如今风行什么写作套路,是怎样差不多的老面孔,经典里也没有。
某种意义上讲,除了天才,写作等于开香皂厂,如果了解了市面上大部分肥皂,方还是圆,一般是什么颜色,什么香气,自己再做,就可以避免雷同,会更特别一些。不了解的做法,当然也可以——我眼里只有最顶级肥皂牌子,样样是外国货,我就按这个讯息、这个标准做,我直接开工。小说世界和肥皂世界,形式内容要求,大概差不多。产出情况和结果,也会是这样的情况。
《上海文学》
至于双重身份,两者混到一起去做,那么,你认真做了编者,就很难写好自己的文章。编者白天瞪大眼睛,审别人稿件,永远怀疑,永远严谨挑剔。晚上自己去写,却要完全的自信、自我绝对的鼓励,甚至目空一切才行。你一直挑剔别人,晚上却满腔热情开写?心理是分裂的,很难受,很难弥合,当然两件事可以混一起做,“剃头挑子一头热”,要倾斜一头——比如马马虎虎做编者,认认真真写小说。
我是相反,慢慢沉到了编者的一头了,慢慢放弃了写作,吃过分裂的苦头,白天看稿,晚上自写,然后第二天一看,这句很不好,那句有问题,到处有问题,自信下降,习性作祟。每天回复作者,挑肥拣瘦,意见多多,日子怎么过?不得不停顿。
鱼头:同感之至!我也深受此分裂之苦,为了“对立的统一”,我的策略是划定势力范围,只在“书”里打转,写写书话、讲讲跟书有关的事,余者少为。让编者/作者身份转换,有座桥梁可走,避免脚下不留神,栽跟斗填沟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