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公子 · 主播 | 应犹
元和二年,白居易正任职周至县尉。
某日,他于野外瞥见一株含苞待放的蔷薇,煞是喜爱,遂将其移植到自己的住所庭前。
栽植停当后,白大人顺手拍了张照,更了条微博:
《戏题新栽蔷薇》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
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花儿呀花儿,把你移植到我家你可别伤心,不论野外还是庭前都是一样的春天,少府我到现在还是枚单身狗,就等你开花做我媳妇儿啦!
不曾想,这条状态一出,瞬间就上了热搜榜。全国的女青年都沸腾了,恨嫁的留言潮水般汹涌而来:
“天呐!偶像居然还单身!要什么花儿当老婆!让我来!”
“乐天哥哥,我家就在周至,有房有车,明天咱们就去扯证吧!”
有些入戏太深的女粉丝甚至直接在留言区开撕:
“看你头像就是钢铁女汉子,老娘这种窈窕淑女才最配乐天哥哥好不好!”
太疯狂了。
白居易苦笑着摇摇头,默默地关了机。
是的,此时的白居易,虽官职不高,但在诗坛已是红到发紫,风头无两的中唐一哥——因为,就在前一年,他刚写出了有唐以来最牛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
这是一首现象级的诗歌。
一夜之间,全国的痴男怨女都改了网络签名,热恋的全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失恋的则清一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然,白居易本人,也凭借这首荡气回肠的爱情诗,一举成为大唐所有待嫁女青年的梦中情人。
这一年,白居易36岁,依然单身。
这太不正常了。
古代没有晚婚晚育这一说,苏轼不到20岁就结婚了,李白杜甫晚一些,也没超过30岁。
就算在21世纪的今天,过了25岁没对象,回家过年都是件压力山大的事儿。可以想见,在法定结婚年龄十几岁的唐代,白居易同学得被七大姑八大姨催成什么鬼样子……
(唐代法令规定:男十六,女十三当婚)
按说老白有才有官,颜值也不低,就算称不上钻石王老五,在当时的婚恋市场也绝对是抢手货,这么一个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怎么会一直是单身汪呢?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依我对两性关系极其有限的认知来说,所有大龄未婚者基本无外乎两种情况:
一,条件好,眼眶高,匹配不到中意的;(反之,条件太差也一样)
二,心里有人,放不下。
相对来说,第一种好办一些。
调整心态认清自我,适当降低标准或提高个人竞争力,基本上问题也就解决了。
第二种就难多了。
谈过恋爱的都知道,心里装进去一个人,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想要把TA赶出来,却往往要耗上一辈子。
偏偏老白同学就是第二种。
让我们把时光倒回到25年前。
这一年,11岁的白居易,为避家乡战乱,随家人迁居到父亲的任官所在地——徐州符离。
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邻家女孩儿,名为湘灵。
小姑娘聪颖可爱,活泼外向,还略通音律,与少年白居易十分投缘。
这之后,他们的关系完全可说是李白《长干行》开头的现实版: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白居易常教湘灵识字、读诗,湘灵则为他弹奏琵琶,讲述村野趣事。他们偕同玩耍,朝夕不离,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慢慢地,随着年龄增长,两个人的感情自然而然地从“两小无猜”过渡到了“两情相悦”。
到白居易19岁那年,15岁的湘灵在他眼中已是亭亭玉立胜天仙:
《邻女》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可惜,当他们感情产生变化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一段悲剧被开启。
唐代十分看重门第,官宦之家结亲首选“五姓七望”。
传说唐文宗给自己的太子物色太子妃时,相中了宰相郑覃的孙女。可郑宰相却毫不稀罕,转头就把孙女嫁给了一个九品小官儿崔皋。
原因就是郑家与崔家都属于“五姓”士族,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唐文宗虽然内伤的要死,也只能硬憋着。因为在唐人眼里,“五姓七望”就是比皇族还尊贵,当时有句传得很广的顺口溜叫做:
“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
白居易家虽不在五大望族之列,却也算书香门第的官宦世家,而湘灵却只是普通的平民之女。
在当时,超越门第和身份的爱情并非没有,但无一例外,他们都会被阻拦在婚姻的大门外。
毕竟,能娶到一个高门贵族之女,不仅说出去有面子,还能大大助力仕途,何乐而不为?
任何年代,现实的人总是占多数。
比如,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有白居易后来的死党元稹——为了自己的远大前途,对表妹始乱终弃不说,还写了本《莺莺传》,把分手的责任都推到人家妹子身上,啊呸!
但我们的老白不一样,他是真心实意想娶湘灵。
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很快,白居易老妈就察觉出了异样,于是毫无悬念地开始棒打鸳鸯。
贞元九年冬,22岁的白居易母命难违,跟前父亲前往襄阳。
爱情得不到父母的祝福,被迫与热恋的心上人分离,白居易心下凄苦,一路上每经高处,便忍不住在寒风中再三回首,热泪滚滚:
《寄湘灵》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
真正彼此相爱的人,眼中从来没有自己。
就像此时的白居易,明明自己的心已经碎了一地,却一心牵挂惦念着独倚西楼,暗自心伤的湘灵。
旅途中,他夜夜孤枕难眠,洒泪成冰:
《寒闺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到了襄阳,不论是西风吹起的九月,还是暖风熏人的二月,思念湘灵是读书之外唯一的主题:
《长相思》
九月西风兴,月冷露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一年后,其父卒于襄阳任上,白居易回到符离守丧三年。与湘灵别后再见,情意更甚,二人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白母,寻找一切机会偷偷相见。
当时,这对苦恋的情人,仍对未来抱有一丝幻想。认为白母之所以横加阻拦,或许只是担心白居易沉湎于儿女情长,误了科举功名。
由此白居易废寝忘食,不惜以牺牲健康为代价疯狂苦读。以期他日金榜题名时,亦能赢得洞房花烛夜。
功夫不负有心人。
28岁,白居易赴京赶考,一试而中。
32岁,白居易任职校书郎,在京城立足已稳,计划举家搬迁长安。他回到符离,向母亲恳求与湘灵成婚,却依然遭到无情拒绝。
婚事成空,白居易满怀伤痛与湘灵做了最后告别,写下一首摧肝裂肺的《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而深知再无相见之日的湘灵,在分手之际赠予白居易两件信物:
一面刻有双盘龙的铜镜,一双她亲手缝制的绣花锦履——就让它们替我永远陪伴着你吧!
这两件信物,后来白居易珍藏了一生。
这年秋天,身在长安的白居易,望着庭外随风飘零的落叶,想到将近30岁的湘灵依然坚守未嫁,禁不住情思难抑,热泪横流:
《感秋寄远》
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
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
燕影动归翼,蕙香销故丛。
佳期与芳岁,牢落两成空。
年华似水而去,而终成眷属的愿望却依然遥不可及。明知希望渺茫,两个人却依然“两情千里同”地苦苦煎熬着。
这年冬至,白居易因事宦游在外,夜宿邯郸驿舍,写下著名的《邯郸冬至夜思家》: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很多人都很喜欢这首诗,简单朴素,却令每一个远行在外的人感同身受。
但也许大部分人不知道,在那个冬至夜,除了家人,白居易辗转难眠,深深思念的,还有一时不可或忘的湘灵:
《冬至夜怀湘灵》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类似的诗句白居易后来还写过很多,“十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独眠客,夜夜可怜长寂寂”……
在那个孝道压死人的年代,他只能以这样的形式默默反抗着,希冀有一天能换来母亲的体谅与成全。
可叹的是,这份苦情虐恋,等来的终究是一场空。
37岁那年,在母亲以死相逼下,白居易终于还是同一位官宦之女成婚了。
那么,有了家庭的白居易是否就渐渐将湘灵淡忘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人,注定要用一生来忘却。
40岁时,白居易母亲辞世,他和湘灵之间终于不再有障碍。可自己终究已经负了她,沧海桑田,一切都已回不去。
一个潇潇细雨的长夜,白居易倚床不眠,在雨打芭蕉的沙沙声中,思念毫无预兆地爬上心头:
《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这是他写给湘灵的所有诗中,我最为喜欢的一首。言浅情深,不需要任何解释,爱过的人都懂。
已到中年的白居易,就这样依然对湘灵怀有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期间,还有首诗记录他曾无意中翻出湘灵当年送的铜镜,睹物思人,伤感不已:
《感镜》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元和十一年,白居易45岁,已经被贬江州。
梅雨季节,他晾晒衣物,晒到那双湘灵赠予的绣花锦履时,往事又一一袭上心头:
《感情》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年近半百的白居易再次拿起这双鞋子细细端详,摩挲不已。
南方潮湿,鞋上的绣花已黯淡褪色,一如他伤痛之心——鞋子尚能成双成对,而人却早已形单影只……
十几年过去了,白居易不仅一直珍藏着这双鞋,且即使贬官千里,也特意提携同往。只此一处,情深可见。
再8年后,53岁的白居易从杭州刺史任上去职回京,途中他特意去符离探访湘灵。
可惜,那个当年的邻家婵娟子早已踪迹难寻。
后来直到60多岁,白居易再经符离,还无比伤感地写下“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其中有一句,可能是想象湘灵也一定还在思念他“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
是啊,人生那么短,思念那么长。
这份痴缠了白居易一生的未果初恋,终究还是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永世伤痕。
读到这里,大家也许能够明了,为什么《长恨歌》只有白居易能够写得出。
因为,真正动人的作品,必须交付心灵。
四大名著中,《红楼梦》的地位缘何要明显高于其他三部?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红楼梦》有自我表达的成分,背后有曹雪芹自己的灵魂与性情。
《长恨歌》也一样,当我们读懂了白居易和湘灵的痴情绝恋,也就明白了为何白居易对李杨的爱情会抱有那样一份同情与悲悯。
其实,剥去帝王贵妃的外壳,《长恨歌》又何尝不是白居易自己的恋情悲歌?
能将唐玄宗对杨贵妃的思念刻画得那么缠绵悱恻,细腻动人,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一切本就是白居易亲身有过的生命体验?
甚至,《长恨歌》中描述爱情最经典的句子,几乎都脱胎于白居易写给湘灵的诗: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与“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有何不同?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与“夜长无睡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相似到何种程度?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与“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又是否曲异而工同?
那“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的情节,灵感是否来自于湘灵赠予的铜镜与锦履?
那“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的深情,又是否移情于两人曾经诀别时的山盟海誓?
就连最经典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最早的《长相思》中也有其雏形:
而文末那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与其说写的是李杨的死别之苦,争如说写的是白居易与湘灵的生离之恨!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也如红学一样,千百年来研究者众,且争论巨大。
在我看来,也许白居易当时的创作初衷并没有我们后人想的那么复杂。
讽喻的成分有一些,感伤的成分也有一些,但毫无疑问,爱情才是这篇名作最核心的主题。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白居易自身的悲情苦恋,就算李杨的爱情再惊天动地,家喻户晓,也催生不出情动千古的《长恨歌》。
看到这,部分读者可能也会很倍感困惑:
白居易既对湘灵终身难忘,为何晚年却又蓄养歌姬,放纵自娱?与前面的一往情深,着实大相径庭。
关于这一点,有学者曾从费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入手,解释为是初恋伤痛难以遣怀而产生的补偿心理。
我对费洛伊德的学说所知甚少,但每每念及此处,脑海中总禁不住会想:
那些青春靓丽的歌姬少女,身上一定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湘灵的影子吧。
或许,在白居易的内心深处,这份永生无法释怀的爱恋恰如沈从文笔下的那段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美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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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VIE《问月》(古风版)
-作者-
周公子,一个喜欢唐诗宋词,热爱阅读写作的山东女汉子。个人公号:周公子爱读书(ID: yushanzhaji),本文原标题《白居易:在我心中,一直有个她》,十点读书经授权发布,转载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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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犹,十点读书签约主播,爱摄影的主播一枚。微信公众号:枕边经典,聚听。个人微信号:z67021248,新浪微博:@应犹uull,喜马拉雅电台:枕边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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