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1日,邓小岚在河北阜平县城南庄镇马兰村。
2月12日,河北阜平县城南庄镇八一学校,邓小岚和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的孩子们准备出发前往北京。
2月11日,河北阜平县城南庄镇马兰村,邓小岚在月亮舞台前接受采访。
3月22日,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镇马兰村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天空飘起了雪花。奶奶出门遛弯回来,对白紫薇说:“邓老师(邓小岚)去世了。”
白紫薇今年20岁,正读大学,因为疫情,一直在家里上网课。她曾是马兰小乐队的成员,跟邓小岚学过小提琴。“不可能,你听谁说的”,白紫薇不相信。几天前,她还看见邓老师喊着村里的小孩去她家学乐器。刚认识邓小岚时,白紫薇上小学二年级,只比教室的窗台高一点。在白紫薇心中,邓老师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睛亮亮的,爱笑,总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邓老师好像是从不会老、不会离开的存在。
几百公里外的白宝衡接到消息后,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邓老师整整陪了我13年”,他在电脑上拼命搜索马兰小乐队的视频,一条条地看。白宝衡现在是沧州师范学院音乐系的一名学生,曾是马兰小乐队的主音吉他手。
他哭了一下午,拿起纸笔为邓小岚写了一首歌,取名《师生情》。他边弹吉他边唱,录下了这首歌。“我还没来得及给邓老师写歌呢,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首”。
马兰村被连绵的大山环绕,因为地形封闭,抗战时期,曾作为《晋察冀日报》的机关驻地,邓小岚的父亲邓拓曾任《晋察冀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十八年前,退休后的邓小岚开始往返北京和马兰村,教当地小孩唱歌、学乐器,组建了马兰小乐队。今年,北京冬奥会开闭幕式上,来自阜平县城南庄镇的44名孩子组成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用希腊语唱了《奥林匹克颂》。
邓小岚在马兰村建校舍,为孩子们修音乐城堡,还自筹资金建了月亮舞台。月亮舞台立面是一轮半月的形状,湖水从舞台前流过。水位合适时,从山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两轮半月。一轮映在水里。
今年5月,邓小岚计划在新建的月亮舞台举办马兰儿童音乐节,到时,水坝修好,山里水涨起来,就能看到两轮半月连在一起。邓小岚还计划在月亮舞台旁种满凌霄花、连翘、榆叶梅、松树和柳树,到时,花大约也都开了。但她没等到那一天。
3月19日,邓小岚因脑梗昏倒在了月亮舞台旁,两天后,于北京病逝,享年79岁。
不说,光做
在朋友圈看到邓小岚去世的消息,孙建芝在沙发上呆坐了半天。
孙建芝上一次见邓小岚是几个月前在马兰村,邓小岚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笑着叫她“孙老师”。她们相识于18年前。
2004年,一位短发、戴着眼镜、说普通话,“很精神”的女士来到了孙建芝教书的马兰小学。介绍人称她是“邓拓的女儿”,想在这里教音乐。邓小岚给孙建芝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很和蔼可亲,第一次见面就跟熟人一样”。那时的马兰小学只有一、二年级和学前班,孙建芝是仅有的两位老师之一,同时负责带一、二年级的全科教学。两个年级的小孩在一个教室,孙建芝教完一年级的,让孩子们背过去做作业,再教二年级的。
学校有四间房子,歪歪斜斜,因总漏雨,墙角被淋得乌黑。办公室用一个大树干顶着。“这太危险了。”邓小岚看着忧心地说。孙建芝说邓小岚当时多余的话没再多说。一年后,她和孩子们就搬进了窗明几净的新教室里上课。
“光做事,不说”,孙建芝说这是邓小岚的风格。当时,邓小岚每月的退休工资900多元,回到北京后,她找兄弟姐妹商量,凑了4万元,给学校盖了四间新房子,还在教师休息室修了村里第一个冲水式厕所。
抗战时期,晋察冀日报社成员在马兰村附近游击“办报”。1943年底,19位马兰村乡亲为掩护报社同志,被日军杀害。2003年,邓小岚和晋察冀日报社的老同志们回马兰,为当年遇难的乡亲们扫墓,正好遇见了一群同来扫墓的孩子。那时,她刚从北京市公安局原科技处退休。
“你们来唱首歌吧。”邓小岚满怀期待地说,没想到孩子们连国歌都不会唱。
“不会唱歌的孩子多可怜。”看着孩子们,邓小岚内心一阵凄凉。高中时,邓小岚开始学小提琴。大学,进入了清华大学乐队。
2004年,她决定来马兰村教孩子们音乐。差不多半个月,邓小岚就来一次马兰。早上8点从北京出发,公交车换火车再坐长途汽车,到马兰村,天都黑透了。
孙建芝也喜欢唱歌,但从未接触过音乐,邓小岚上课时,她也在教室里跟着学。这个今年已经60岁的老人记得她学会的第一首歌是《歌唱二小放牛郎》。
没有分别心的温柔
很多人都记得邓小岚给予过别人的温柔。
邓小岚在马兰村的家中摆了七张桌子,黑板上画着五线谱,桌子上摞着一沓沓的乐谱。最多的是乐器,手风琴、小提琴、电子琴、吉他……由于年代久远,手风琴的背带开裂,键盘已经泛黄,不少还掉了琴键。教了孩子们唱歌后,邓小岚又开始教孩子们乐器。她从北京把亲戚、朋友送的二手乐器拉到马兰村来。2006年,邓小岚挑选了6个孩子,组建了马兰小乐队。
白紫薇原来不是马兰小学的。她听身边的大姐姐们说,北京来了一个老师教音乐,好奇跑来看看。第一次来,她害羞,不敢进来,趴在教室的窗户偷看。一看到有人出来,立刻跑远了。
“想学吗?”邓小岚把她叫了回来。白紫薇见这个短头发的奶奶特别爱笑,就点了点头。那是白紫薇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电子琴,她把手指放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在8岁的她眼里,这东西高贵且脆弱,她不敢使劲按,“按坏了,可咋办”。
白紫薇记得她会弹的第一首曲子是《欢乐颂》。练琴时,有时三个孩子共用一个琴,每个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不同的音区。邓小岚回北京后,乐器在各个家庭里流转。孩子们你练两天,我练两天。
只要愿意学的孩子,邓小岚都教。有成绩不好、调皮的孩子来小乐队,引起成员的抗议。邓小岚安抚孩子们说:“到了小乐队,老师还会教他的。”
“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调皮的孩子就坏吗?”今年2月,在马兰村接受采访,谈到这个话题,一向和蔼的邓小岚突然变得严肃。“调皮的小孩不一定没毅力,对他喜欢的东西就会很有毅力”。
邓小岚的温柔没有分别心。
孙建芝记得当时班上一个男孩的妈妈是个智力障碍者,家里乱,有异味,见邓小岚去她家吃饭,村民都劝她“别去”。邓小岚笑着说,“没事”。一次,孙建芝看见邓小岚给男孩洗头、理发。小学实行“免除学杂费”政策之前,邓小岚还为班上几个贫困的孩子拿过学费。
在村民们眼里,邓小岚本人生活极简朴。十多年前,孙建芝见邓小岚总穿着一件黑羽绒服,围着一条暗红色的围巾。去年见她,穿的还是这一套。
今年2月,在马兰村的家中,邓小岚留客人吃饭。一盘炒蒜黄,一盆饺子。看到碗里有几个饺子破了皮,她用筷子小心地挑到自己碗里,剩下的留给别人吃。
浪漫的“老小孩”
邓小岚从小性格就浪漫、文艺。在一篇回忆父母的文章里,她写道,上小学五年级时,她看苏联的芭蕾舞《天鹅湖》,一下子被迷住了,用五彩笔写了一封信,告诉爸爸妈妈自己喜爱芭蕾,说希望今后能学习芭蕾。
初二时,邓小岚提出到沈阳舞校去考试,父亲帮她联系了当地的战友,并把她送上了火车。到了沈阳,邓小岚想家,给家里写信。“小岚,接你第一封信,实在像黑夜里盼到了星星那样的高兴啊!你初次远行,总算一切顺利……”在信中,父亲表达了关切,又以平等友好的口吻与她商量未来道路选择。父亲给她自主选择的自由,但又没因她退缩而指责她,完全是把她当作一个大人来尊重对待,这给邓小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最后,她放弃了复试,回了北京。1963年考入了清华大学。
“我们的家庭气氛总是很民主友爱。”邓小岚在文章里写道,听闻女儿山东工作期间恋爱受挫,母亲丁一岚第二天就从北京乘火车赶到了泰安。火车站分别时,母亲给邓小岚念了邓拓曾写给她的一句诗:“独立西风里,珍重复珍重。”
或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邓小岚也总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学生。在白宝衡记忆里,邓小岚从没发过脾气。上课时,虽然她也拿过小树枝吓唬人,但树枝从没落到过谁的身上,也从没批评过谁。孩子们个子矮,教乐器时,邓小岚会蹲下,抬着头告诉他们手指应该怎么放。讲完后,站起身来,轻快地说一句“去练吧”,然后再去指导下一组人。
70多岁了,邓小岚还充满了童心,说着说着话,常就唱起来,唱的多是儿歌,高兴时,手舞足蹈的,像个“老小孩”。去年,马兰花儿童合唱团为冬奥开幕式表演排练,邓小岚去看望马兰小乐队的成员,一位不认识的学生对她喊“老师好”。等对方走后,她捂着嘴小声说:“我才不是你的老师呢”。说完,吐了吐舌头。
看着乐队里的“小不点”,邓小岚的眼睛里总充满着柔情。夏天,带着他们去山里挖野菜,告诉孩子们,在山里遇到危险,吹口哨比喊人有用。冬天带他们堆雪人,把乐队里坏了的小号插在雪人手里,让小队员们跟雪人合影。
2009年,因为参与“重走红色之路”的拍摄,音乐人阿里去阜平采风。他给马兰小乐队写过好几首歌。“如果有一天,你来到美丽的马兰,别忘记唱一首心中的歌谣,让孩子们知道爱在人间,清晨的花朵,永远的童年……”这首歌被阿里用在了纪录片《马兰的歌声》里,词、谱被抄在一张大大的纸上,被挂在邓小岚马兰村家中的客厅里,纸张已泛黄。
在阿里拍摄过的一个视频里,邓小岚提着一个用茄子、细线、木棍做的小夜灯,上面刻着五线谱的音符。孩子们提着用各种果皮做的小夜灯,蹲在溪水旁,灯光照亮了黑夜,背后的月亮皎洁明亮。
韧性
在众人眼里,邓小岚脸上总含着笑,但阿里也见过她流泪。
每次来马兰村,邓小岚都会在小本上详细地记上每天的教学计划。但有时,到了马兰,一个来上课的孩子都没有,她难受得直掉泪。
白宝衡上二年级时,一次放学,邓小岚把他留下唱了一首《歌唱二小放牛郎》。见他音准不错,想教他唱歌。第二天,白宝衡就不来了。“回去晚了,就和小伙伴玩不上了”。直到四年级,稍大点了,白宝衡又回到了小乐队。
很多小孩觉得好奇,刚来时,有很大的兴趣,学了两天,就不来了。有的家长觉得“学了没用”,耽误学习,也不愿让孩子来。
邓小岚丧气过,但始终没放弃,她身上总有股韧劲。磕磕绊绊中,带着小乐队走过了16年。
2008年,在北京中山公园,马兰小乐队给《晋察冀日报》的老人表演,这是马兰小乐队的处女秀。县里也邀请小乐队去演出,媒体报道后,小乐队外出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多,不少企业还捐赠了乐器。2012年,马兰小乐队登上了北京卫视的春晚。
2013年,邓小岚有了在山里办音乐节的想法。“城市里有草莓音乐节,为什么我们不能办一个给孩子们的山谷音乐节呢?”
但他们没有舞台。阿里把邓小岚的故事告诉了一位设计师朋友,设计师给马兰小乐队设计了月亮舞台,但因经费不足,月亮舞台图纸一直没有启用。
因陋就简,邓小岚找村民修建了鸽子舞台。舞台的前身是一个羊圈,邓小岚找村民把羊圈拆了,用水泥垒起了一个舞台。阿里带着孩子们做了一个雕塑,在五条钢筋上裹上布,刷上漆,一层布一层漆……做成一个鸽子,又像一个手掌的形状,意为“托起孩子们的未来”。
第一届音乐节来了三四千人,山坡上满满都是观众。晚上,小乐队在台上演出时,天空下起了雨,雨后出现了彩虹,舞台旁一道瀑布飞流直下。
到现在,山谷音乐节已举办了四届,影响力越来越大,到第四届时,有来自国内的20多支乐队和美国、非洲等的乐队参加了演出。
“回马兰”
3月19日,听到邓小岚昏倒的消息后,马兰村支书孙志胜找人开车带着村医,五分钟到达了现场。到了县医院,做溶栓后,救护车直接把邓小岚转到北京的医院。
孙志胜从没想过这是他和邓小岚的最后一面。对于所有熟悉邓小岚的人来说,分别来得都过于突然。听到邓小岚去世消息的那天下午,孙志胜走在路上,一位妇女正抹眼泪。她女儿有精神疾病,邓小岚从北京给她们带过很多年的药。
对于马兰,邓小岚有种责任感。“看到它哪里不好,就不得劲”,她在采访中说。
1943年,邓小岚出生在马兰村附近大山的一个破房子里。抗战时期,邓拓在马兰村附近游击“办报”。报社队伍常面临转移,邓小岚出生不久,就被寄养在马兰村周边一个叫麻棚的村庄。邓小岚喊收养她的一对农户夫妻“干爹干娘”,村民叫她“小岚子”。直至三岁,邓小岚才回到父母身边。
邓拓祖籍福建,但他把马兰视为故乡。写《燕山夜话》时,他曾用“马南邨”(谐音“马兰村”)作为笔名。他给自己刻过一个章,上面写着“阜平人”,给女儿邓小岚刻的章上,写着“马兰后人”。每次去马兰村,邓小岚都说是“回马兰”。
车开进马兰,刚进到村头,就能看见一片红色的大牌子,上面写着“红色马兰、音乐马兰、生态马兰”十二个大字,这是邓小岚给马兰村提出的三张名片。
因为土地贫瘠,不利于种植庄稼。前些年,马兰村一些村民以开矿为生。很多山都被开空了。孙志胜介绍,邓小岚建议保护生态,鼓励村民发展民宿,还介绍过一个生产玫瑰精油的朋友来马兰开厂,收村民种的玫瑰花。
去年10月份,邓小岚自筹资金建设的月亮舞台终于落成。这个舞台有邓小岚很多浪漫的想法,她给穿过舞台的那个湖取名“兰梦湖”;在演员休息室的楼梯栏杆上粘上了德彪西《月光》的谱子。去年夏天,冒着酷暑,邓小岚一铁锹一铁锹地把上山的台阶铲了出来。
今年,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登上北京冬奥会的舞台后,马兰村收获了许多关注,筹建马兰儿童音乐节和发展旅游都成为当地的重点工作。县里计划今年5月份在马兰举办儿童音乐节,还在月亮舞台西边修了拦河坝,打算发展漂流,盘山公路也在修建中。
这一两个月,邓小岚频繁地往返北京和马兰,为这一切忙碌。她所有的愿望、蓝图在今年终于像列车一样启动了,但她却倒下了。
“要不是有邓老师十几年的付出,也没有马兰的今天。”孙志胜说。因为脱贫攻坚,现在,村里都修了水泥路,村民们也都搬进了现代化的新小区。
每次看见孙志胜,邓小岚唠叨的都是村里的事。一次,看见路灯坏了,村里要换新的。邓小岚找到孙志胜说,“路灯坏了,修就好了,为什么要换新的?”“她真的把马兰当家,把马兰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孙志胜说。这个面庞黝黑的北方男人提到邓小岚,一次又一次地哽咽。
在为邓小岚写的歌里,白宝衡写道:“十几年之前,您来到马兰,您像一颗星星,挂在那天边,您让美妙的音乐进入我们心间,从此我们就不怕孤单……”(新京报记者 王霜霜 摄影/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