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言,“不学《诗》,无以言”如同“不学英语,就看不懂英语书”一样,是个现实层面的逻辑。《诗》在当时是一种现实应用的语言系统,是要“赋《诗》”应对的。诗经臆读——弁言一:《诗》在成为“经”之前是什么
先秦赋诗,与后世赋诗不同。后世是“赋诗”,是自己作一首诗;先秦是“赋《诗》”,是诵《诗三百》里的篇章。而赋《诗》,基本上都是“断章取义”,赋《诗》以就己意,根据当下的情景和语境,使这首诗显出别的意思来,并不拘于其原意如何。
这种赋《诗》的传统,一直到现在都还有,并不是什么很隔膜的东西。比如人们在某些情况下会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表达某种情绪或道理,而陆游作此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一个真实的景色境况的描述而已。人在引用这句诗的时候,赋予了它别的意义和内涵,这就是赋诗。
《左传》《国语》等典籍中记载某某赋某诗,大抵都是这样,并非他作了那首诗,而是他诵《诗》中的那一篇,断章取义,用于当下。皮锡瑞《经学通论》说:“《传》载当时君臣之赋诗,皆是断章取义,故《杜注》皆云取某句
这种断章取义式的赋诗,《左传》所载的各种场合的赋《诗》应对自然大多是如此。然“断章取义”某诗某章,作为某种准则或格言,却也不少。
《论语》中言曰:“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白圭”并非《诗》中的一篇,而是《大雅·抑》中的两句,其句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白圭就是白玉,白玉上有斑点,还可以磨掉,人说的话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要有差错,可没办法收回。南容反复诵读这句诗,是以此自省,要慎言。像“南容三复白圭”的这种情况,就是所谓“诗言志”最初的意思。
“诗言志”,是赋《诗》言志,这其实也是今日仍有的形式。人们大抵会在一些社交平台上弄上一段他喜欢的话或诗句,作为自己的签名,以表达自我,而旁人也从这签名内容对其人有个第一印象和判断。这种引用别的书中的句子来表达自我的形式,就是先秦的赋《诗》言志。只不过先秦典籍少,选择少,人们大多只赋《诗》言志,如今选择却多了。
后来文学进入自觉创作的阶段,诗的体式也发展完整之后,“诗言志”才逐渐转变为“作诗言志”。但同时诗歌的创作却也由“诗言志”逐渐向“诗缘情”倾斜。诗也更侧重情感的表达。作诗都注重情感的表达了,那引诗自然也不全是言志,也就有了借古人诗来表达自己情绪这一路,就是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春秋时对《诗》各种形式的应用,都是断章取义式的,这是当时之人对《诗》的普遍认知。《论语》里孔子两次称赞其弟子“可与言诗”,都是其弟子就《诗》而取义,赋予了另外的道理。所以后人称赞曰:“夫子论贫富,而子贡悟及切磋,夫子言绘事,而子夏悟及礼后,皆善于说《诗》,为夫子所许。”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看到先秦典籍之引《诗》,多从义理的角度进行阐发,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那实在是当时对《诗》的普遍认知,是自然而然的。
《中庸》曰:“《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直接以《诗》佐证义理,引出君子应该如何。《荀子·不苟》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能以义曲屈信变应故也。”直接以义理阐释诗义。《大学》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这是对《诗》进一步的阐发以明义理。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大抵先秦典籍引《诗》,皆如此类。
《诗》成为“经”之后,儒生知有经而不知有诗,穿凿附会,为后人所诟病。但就春秋以来人对《诗》的认知应用而言,后来以“经”的方式解《诗》,倒并不突兀,而是一个很自然的发展。《诗》在成为“经”之前,人们也都是赋《诗》以就己意的应用,引《诗》以就义理的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