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两岸的方永山留下了两幅面孔。
对家乡人来说,他在银信(附有汇款的家书)中诉苦说:“在家千日好,出路总是很难”,并告诉亲朋好友,自己乘坐的船撞在冰上,因夹板而重生。但是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前,他却沉默寡言。
上世纪初,由于生计的原因,很多中国人从广东海岸的小城泰山远渡大洋,在这个今天的华侨之乡,当时亲戚死在他乡销声匿迹的故事正在肆虐。
1912年,“永不沉没”的巨型游轮撞上冰山,三等舱的乘客方永山挣扎着躲避冰冷的海水。这是世界上已知的灾难,但对许多远渡大洋的泰山华侨来说,这也不过是人生旅程的一个小坎坷。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纪录片拍摄,半个多世纪以来方氏家族间流传的海难逃生传说穿越汪洋回答了方永山妻儿脑海中的疑问,补充了泰坦尼克号的历史。
下南阳
河川道四面环海,布满大大小小的沙滩,走几步,拿到手就是海水。被大海包围的孩子从小就是好水星,方永山也不例外。
4月17日,方永山的故乡河川道修养村。新京报记者王昌照片
方氏家族的后辈们口口声声说方永山十几岁就已经开始捕鱼了。他所在的修养村不依靠大海。方永山经常步行1公里到达南角村和富湾村附近的海口,与同事们一起出海。他带着编织的网支撑着一艘木船离开海岸几百米,有时纵身跳入大海捕鱼。
打中鱼后,马上带了一些美豆去卖。到目前为止,稍微尾部仍然是河川道的贸易中心。
后辈们口中的方永山是家里的“聪明人”,年轻时读书识字。身材看起来也比同龄人大。
泰山人的移民热始于19世纪50年代。最初的目的地是现在的东南亚一带,也被称为“河南阳”。其中有些人受到欺骗恐吓,成为被卖到中南美洲和东南亚部分地区劳动的“猪崽”,没有合法身份,无法在海外娶妻生子或回乡,大部分人在外地孤独地死去。
比“猪”更幸运的是“信用单一的中国工人”。他们可以在招行公司赊账上船,免费上船,公司先承担衣食住行费用,借的账每月从工资中扣除,还了钱才能自由往来家乡。
时间悠悠,同时代的人已经疏远了。方永山为什么出国,去了哪里,留下来的后辈们不得而知。现有的信息只是大人的一句话。方永山是泰山的后代,方永山和周鸿品都提到方永山不是自由移民。他是个“猪崽”。“那时家里很穷,一顿饭都没吃,经常在岛上挖野菜充饥。
他们推测:“方永山下的南阳是为了赚钱和改善生活。”
它于上世纪初由方永山乘船从岛上出发。这次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沉默的父亲
大约50年后,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方永山结婚生子。
但是,面对闺蜜,方永山却沉默不语。直到今天,前妻谭国峰都认为方永山是神秘人。
1955年,20岁出头的谭家峰通过表哥的介绍与60岁左右的方永山结婚。在香港结婚后,两人一起去了美国。当时除了“方永山”这个名字外,对这个未婚夫一无所知。
结婚后,方永山没有和妻子商量过与整个小家庭相关的几件大事。每次都要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装峰才知道。尽管有两个孩子,但这桩婚姻最终还是破裂了。20世纪60年代,两人离婚后,孩子们按照装峰生活。
方永山发给弟弟方秀莲的照片。回答者公岛
上学的时候,汤姆方每周抽出一天坐公交车去爸爸的住处。在那间狭小干净的公寓里,爸爸举起笔教他写汉字。爸爸没有提到过去,他说:“那时爸爸八十岁左右,我才二十岁,没有想过历史,也没有想过过去。”没有问。" "
沉默的日子持续了很久,Tom Fong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中文名字,忘记了当初跟着爸爸学的汉字。
直到2003年平静才被打破。那时他和表弟一起参观了“岩石上的房子”展览。走到泰坦尼克号的展品前,表弟突然说方永山以前坐过这艘船。
汤姆方感到震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爸爸和泰坦尼克号有关。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在小时候参加的聚会上,一位亲戚说,父亲乘船撞上冰山,掉到海里后,找到门板,摘下旁边漂浮尸体的皮带,绑在门板上。最后来救援了。小汤姆方认为那是父亲在中国的处境,所以没有多想。
方永山发给弟弟方秀莲的照片,背面写着评论。回答者公岛
p>“这是真的吗?”从博物馆回来,Tom Fong无法再从父亲口中得到答案,父亲已经于1986年去世。带着满脑子疑问,他问母亲,父亲是不是从泰坦尼克号上逃生的?谭亚凤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听说过这些事,便对着儿子说,“我说你神经病啊,你傻啊。”Tom Fong不甘心,他又想起了父亲的那本日记。这是父亲的宝贝,走到哪儿,他就带到哪儿。当着妻儿的面,他也毫不掩饰地在上面写写画画,只是从未将日记向他们展示过。父亲曾对Tom Fong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经历,等我去世后,就看这本书。可惜后来无论Tom Fong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它。
在Tom Fong眼里,父亲就像一本厚重的历史书,只是这本书从未被他的至亲翻开过。
他无数次记起父亲的眼睛,一对小小的黑眼珠,嵌在皱纹密布的脸庞上。每当父子视线相交,他总觉得父亲在说,“我想告诉你更多事。”但是每一次,方荣山都未曾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
Tom Fong疑惑了多年,那些父亲没说出口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方荣山?Fang Lang?
因为一封邮件,Tom Fong开启了“寻父之旅”。
邮件来自《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纪录片的研究团队。在一个与泰坦尼克号相关的网站中,研究团队发现了Tom Fong和儿子的留言,他们自称是幸存者Fang Lang的后代。
纪录片拍片现场的研究团队成员。受访者供图
两周后,在美国威斯康辛州,Tom Fong和研究团队碰面,向他们展示了父亲的照片,并告诉他们,Fang Lang的真名其实叫方荣山。
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研究团队根据资料考证,1912年,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之后,曾有一艘折返的救生船,发现了一名浮在门板上的东亚面孔,他是整个泰坦尼克号上被救下的最后一人。据电影《泰坦尼克号》导演卡梅隆透露,影片最后,女主角露丝靠着浮木逃生的桥段,便是来自这段素材。
但Tom Fong的信息来源,只是两位亲戚的口证。这让研究团队犯了难,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名单上,的确有一个叫Fang Lang的中国人,但怎么证明,方荣山就是Fang Lang?
线索指向了广东台山,这是一座著名的侨乡城市。自18、19世纪开始,一代又一代的台山人漂洋过海,赴欧美、南洋等地生活。在台山市2014年至2019年间开展的台山市侨情调查,截至2019年,全市有163万台山籍乡亲旅居海外及港澳台110多个国家和地区,而台山市常驻人口却不到一百万。
通过查阅档案馆、博物馆里的资料,在当地志愿者的帮助下,研究团队锁定了Fang Lang有可能生活的村子——台山市下川岛水洋村。
研究团队列出的关于方荣山的线索。受访者供图
2018年,研究团队正式前往台山,开始拍摄。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很多方荣山的族人,听到了关于方荣山的另一面,而关于他从泰坦尼克号上幸存的口证也越来越多。
“天高海阔浪波波,一条棍子救生我,兄弟有三四个,抹干眼泪笑呵呵。”首席研究员施万克回忆,在台山,还未提及任何与泰坦尼克号有关的事情,方荣山的侄子方少英突然念起一首打油诗。方少英告诉研究团队,这首打油诗是从方荣山寄给自己父亲的信里看到的。
这让研究团队兴奋了起来,施万克开始相信,他们越来越接近事实。
另一边,方荣山那位早已嫁到邻村的胞妹方树莲也在传递这一信息。她的孙子朱红品告诉研究团队,自己长到10来岁,会读书写字之后,便承担起读信、写信的任务。他记得,这是大舅公在信里写过最大的一件事。
之所以记忆这么深刻,是因为方荣山的信一来,奶奶便会念叨起那场海难,“撞到冰山之后,船沉了,他抱着一根木头,在海里浮了好久,被别人发现时,已经快要死了,最后被医救活了。”每每动情之时,或者胞兄这次寄来的信,恰好讲了些不顺的遭遇,方树莲总会流下眼泪,仿佛在那海水里受难的是她自己。
方荣山寄给胞妹方树莲的信。受访者供图
朱红品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一些书信,均出自方荣山之手,钢笔写下的繁体字至今清晰可读。为了标出重点,每封信里都有标红字迹。信的开头总是如此,“树莲胞妹,自明甥子,红品甥孙,好意甥孙媳,均安知之。”
出门在外的日子是艰难的,正如方荣山自己在信里写的,“在家千日好,出路时时难。”
面对这位胞妹,方荣山似乎毫不隐瞒,总要说些体己话。得鼻炎了、和亲友起争端了,他都一一告诉方树莲。即便隔着太平洋,这些生活琐碎依然牵动着方树莲的心,她总想着,“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
“命是捡来的啊。”听朱红品念完哥哥寄来的信,方树莲又感叹得抹起了眼泪。
记在心头的乡井
这条捡回来的命,始终没有忘记他的故乡。
每到人生的重要关头,方荣山总会寄来一些照片。结婚照、与孩子的合影,抑或是不同时期的个人照,每一张都透露了他的人生进程。这些照片尺寸不一,但对胞妹来说,每一张都是珍宝,她收藏好小的照片,把大的照片挂在墙上。
往后余生,方荣山只在书信里和亲友们见面。朱红品和方萃群记得,每年家里都会收到好几封来自美国的信。直到方荣山去世的前两年,朱红品还替奶奶给大舅公回过信。
与家书一同到来的,往往是钱物,这些钱物几乎负担了方树莲的全部生活费用。那个年代华侨在外,常常通过信件慰问家人安好,附带着银两。这种独特的家书,被称为银信。1986年,方树莲收到了来自胞兄的最后一封银信。只是这封信里没有信,只有银,那是一千美元。
那时,因父亲生病,朱红品四处借钱。这些钱,解决了燃眉之急。几次搬迁,当年的银信保留无几。但他们记得,艰难时日里,是远在海外的大舅公帮衬着生活。
朱红品留存了一封写于1979年的信。那封信里,方荣山正记挂着亲人的回音。红蓝相间的钢笔字里,一行醒目的红字写着,“两个月之久,未知你收到否?又不见你回信,念甚。”
慰问亲友是每封信的惯例,关于自己,他总爱在信里写,自己安好,勿念。
不过,让朱红品印象最深刻不是信,而是蛋糕。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个餐盘大小的圆形蛋糕经由老乡送来,蓝白相间的奶油上,嵌着各种各样的水果。最终,一家人分着吃完了那块蛋糕,“那是美国寄回来的,我们沾了光”。在他们看来,这些都代表着大舅公过得不错。
方荣山还曾带着亲友一同赴美打拼。结婚前,他在香港开了一个小农庄,交付给堂兄一家人打理后,又将他们带往美国。
Tom Fong还记得见到堂叔一家人的场景,只是出门买个面包的工夫,就在家门口看到了提着大包小包的中国面孔。父亲没和母亲商量,便要让他们挤进自家那间狭小的房子,还带着他们去唐人街吃了一顿正宗的中餐。
在家乡人眼里,方荣山只是一个普通的移民者。他没有很大的成就或贡献,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家乡。加入研究团队的台山华侨李大川称,他们在走访时得知,二战时期,方荣山还曾购买国债,为祖国抗战筹集资金。
“熬过来真不容易。”想到这位胞兄,方树莲时时对后辈们感慨。
揭开谜底
家族里口耳相传的故事被研究团队知晓。口证越来越多,但这并不算可靠的证据。
回国之后,研究团队继续查证。最终,他们发现了Fang Lang的行船卡和方荣山的入籍证明。Fang Lang的行船卡资料截止到1920年9月,而1920年9月,正是方荣山入境美国的时间。在那张入籍证明上,中文签名清晰地写着“方荣山”,而英文名写的是“Fang Lang”。
也就是说,从方荣山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起,“Fang Lang”这个名字消失了。
原因不难推测。1906年4月18日凌晨,旧金山大地震后,大火烧毁了当地政府的档案资料,这让因“排华法案”无法出国的华工看到了希望,他们借用或购买出生证明,用假身份和假名字出国。研究团队发现,当时一些在世界各地奔波的华人,已经习惯了转换身份和姓名。
种种迹象表面,方荣山便是泰坦尼克号上幸存的中国人Fang Lang。
而且,他很可能确为资料里写的那位最后一名被救上来的幸存者。
谜底揭开,Tom Fong又想起了父亲的眼睛。
“那是一双神似露丝的眼睛。”他联想到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女主角露丝。电影最后,年迈的她又来到海上。她蹒跚着走到海边,爬上栏杆的动作不再利索,低头望向那片海。
海难之后
然而,这场人类史上最大的海难,对方荣山一行人来说,也不过是人生旅途中的小坎坷。
1882年,美国实施《排华法案》,除了学者、商人,其他华人出入境变得格外艰难。在当时的舆论环境里,六名幸存的华人还被攻击为抢占了妇女儿童坐席的偷生者,然而事实与泰坦尼克号一同沉入大海。
于是,刚一到岸,六人便被驱逐出境。
在一艘运输水果的货船上,方荣山当了8年水手,之后终于入境美国。
研究团队查阅资料发现,在这场海难中不幸遇难的两名华人,是和方荣山结伴渡洋,相约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在Fang Lang填写的遗失物清单里,也写着领带、领结、西服等物品,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要在船上当水手,终日劳动的人。
只是海难让一切化为乌有,方荣山只能重新开始。
即便是后来辗转抵达美国,他的梦想依然没有破灭,在美国,他两次创业,开洗衣房、开餐厅,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生活也格外清贫。
尽管如此,他总是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大家面前,Tom Fong记得,父亲总是精神抖擞地走着路,手上还戴着一个镶着金边的玉戒指。
在登上泰坦尼克号的8名中国人中,方荣山无疑是幸运的。根据纪录片,海难中幸存的6人中,一人染上肺病而死,一人从印度下船后踪迹不明,一人和几千名中国船员一起被遣送到香港或上海,一人到加拿大经营着一家咖啡厅,一人至今仍未确定身份。
而方荣山是唯一一个留下了后代的中国幸存者。花甲之年,他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生下两个儿子,还活到了耄耋之年。
离婚后,他独自租住了一个顶楼的小公寓。孩子们跟着前妻生活,长大后也难以相聚,他在寄回家乡的信件上写:“国光、国民两儿在别处工作,大约百里路之远,不能常见,只由长途电话,谈话而已。”
Tom Fong说,即使父亲生活落魄,但仍保持着应有的尊严。70岁,他在租房时遭遇了“黄种狗”的侮辱,便对着对方一拳下去。
那时,“猪仔”没钱,没有身份,随时面临被遣散的风险,根本不可能结婚,也不可能拥有后代。也许正因如此,对于自己拥有两个儿子这件事,方荣山总是格外自豪。Tom Fong记得,每次方氏族人聚会时,自己的肩膀上总会环绕着一只苍老的手臂,那是方荣山,他笑着对其他人介绍,“this is my son!”
寻根之旅
2019年,Tom Fong跟着研究团队回了一趟“家”。对他来说,这也是一趟寻根之旅。
走上下川岛,如今,父亲曾经打渔的地方仍然有出海的渔船,曾经的贸易中心盖起了崭新的高楼,田地和水泥路也多了起来。岛上还开发了旅游区。
4月17日,下川岛川东大湾,方荣山曾经出海的地方。新京报记者 汪畅 摄
而父亲曾经的房子里,也住进了家族的后人,继续延绵着香火。在下川岛水洋村,方氏祠堂的香火已经延续了近三百年。经年累月,村里的方家人越来越多,他们盘根错节地驻扎在岛上。这里,成为了他们的“根”。
在这座古老的方氏祠堂里,牌位按照辈分一一排列,唯独少了方荣山。
因为泰坦尼克号,一族后人又重新有了联系,他们建立了微信群,开始通过网络传递家族亲友的变迁。
那一趟,他们一行人寻到了方荣山曾经出海的地方——川东大湾。这个曾经的出海口,如今成了一片沙滩。
当地人透露,这片沙滩平时鲜有人至,“外地人能找到这里,不太容易”,那是一条仅一车可行的泥巴路,两旁是自然生长的花草树木,转过好几个弯,再穿过一片田地,看到褐色的长毛树叶,走过,才到了这片沙滩。
海水起伏着、奔涌着,以均匀的速度向岸边前进。“哗——啪”,海浪退去又袭来,浪花每一次漫上海岸,都润湿了一圈沙子,也隐没了些许痕迹。
不过,沙滩上仍然留存着杂乱无章的脚印,它们大小不一、方向未定。那是人的足迹,一些人绕海而行,一些人从海上来,一些人往海上去。
新京报记者 汪畅 编辑 胡杰 校对 吴兴发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