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种极简约又极令人迷醉的东西,那一定是丰子恺的画。线条稚拙,色彩寡淡,构图看似信手拈来却又别出心裁。如孩童的涂鸦,全然是一派不加雕饰的天真质朴,是不理世事的洒脱,是不问光阴的恬淡。
他的手中有一把神奇的剪刀,随意剪下万事万物,都是一幅意趣横生的画,无心着几点笔墨,便是生活的的哲思和精粹。
比如他的春天,是从爱情开始的。那副《郎骑竹马来》,垂柳、飞雁、树下的一方案几,着粉红衣衫,手执鲜花的少女;顽皮地骑着一支竹竿,着蓝色衣衫飞奔而来的少年。垂柳下没有画水,但有岸,有留白,便让人觉得那里有水波荡漾。呵呵,爱情在春天开始,此时此刻,在天涯海角的一隅,在某一个瞬间,只属于两颗天真烂漫的心。情窦初开也好,青梅竹马也好,对,若有台词,女孩子一定叫青梅,男孩子必定是竹马。春风拂面的清晨,云淡风轻的天气,你向我走来,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给我讲述一下春天的故事,我没有昂贵的礼物给你,给你一束春天的花蕾,你也没有驾着宝马而来,是童年那一支勾过知了、划过小溪的竹竿。这就够了,我把我认为最珍贵的花朵给你,那是采摘了一个清晨的收获,你把你最纯真的心思给我,你走了很远的路,只是为了来见我。这就是最好的情愫,把你和我最天真最纯粹珍贵的所有送给彼此。春天的鲜花次第开放,喧嚣热闹,我们在此刻却安享甜蜜宁静。我们就是两个天真的顽童,自由自在以自己的方式相见。
春天刚刚苏醒,睁着懵懂的睡眼。比如《见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蓝色长衫的先生,手执书本,可爱天真的孩童,呆萌乖巧的样子,在鹅黄色的柳树下,指着满地吐绿的青青碧草问先生:“草为什么变绿了呀?”先生微微颔首,告诉他们四季的轮回,季节的交替,也许在许多个春天,有许多个孩子,在同一个瞬间,这样天真地问过无数次关于春天的问题,而丰子恺却是寥寥几笔道尽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的童年,都有过的天真烂漫的美好时光。
他的春天,是柳梢轻抚行人的面颊;是窗前说着心事刺绣的一对姐妹;是山脚下一对清扫庭院的夫妇,喜迎远客来;是蹒跚学步的孩子,从母亲的手中颤颤巍巍走向父亲的怀里;是两个植树的孩子小心翼翼埋下春天的泥土,洒下春天的甘露;是“留连戏蝶时时舞”的孩子在田野追逐着彩蝶快乐地奔跑;是晨起饲鸡的农妇,“咕咕”叫着洒下一把稻谷;也是独坐江畔的女子,“水光山色与人亲”的清雅安静;更是我们五月案上那一盘鲜红欲滴的樱桃,两盅小茶,一包纸烟,家常的样子,寻常的日子,“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处处都是春天,春天在我们年复一年的日子里岁岁花相似,却年年人不同啊!
他画《青梅》,一株探出墙头的梅树又娇羞又稚嫩,梅子刚刚成熟,青涩酸甜,两个青春年少的人,一个举起胳膊去摘,一个拉起衣襟去接,黑白的画面,一树一墙一对人儿,寥寥数笔,生活的情趣全在里面了,其实我们在初春里也这样偷过青梅,只是藏在我们的记忆里被丰子恺轻轻敲开了门扉……两小无猜的我俩,在人间四月天就去摘青梅吧,看着一颗颗酸酸甜甜的青梅在我们的嘻笑声中装了满满的衣襟,滚落一地,咬上一口,好酸呀!正是春天和青春的滋味……
他的秋色也是极美的。《夜深满载月明归,划破琉璃千万丈》,单单看题目已经是读到了凉凉的秋意,再看画面,山远、湖静、一叶小舟,三五友人,许是吃酒归来,或是尝蟹尽兴,明月当空,波平如镜,最美的秋色不过如此吧,有明月,有碧波,有友人,万籁俱寂,浆声如歌,还有什么比此刻的风景更醉人呢?!
《豁然开朗》是我们在许多时候都会有过的触动,别有洞天的样子,当我们在某一个人生的暗巷蓦然拐角,啊!这里居然是山清水秀的一处佳境,我们在一瞬间读懂了生命的意义,也一瞬间明白了柳暗总会花明。画面是红色绿色和天蓝色的,俗艳的颜色在丰子恺的笔下却纯真简洁,有着孩童般的认真和执着,像我们小时候不太懂色彩的搭配却急于表达自己丰富的情感,红红蓝蓝都用上,却也是返璞归真的浑然天成。
再比如秋天去小酌几杯,须有一处茅舍,一片竹林,一个老友,《年幽便觉村居好,竹里新添旁酒家》,丰子恺的画总是这样独辟蹊径,闹市居久了,咱就回到小村吧,正想畅饮一番呢,蓦然发现竹林里居然天随人愿新添了一处酒庐,掩映在绿意葱茏之中,秋风乍起,我们就在这里叙叙旧,回忆回忆青春,品品光阴,说说旧事吧。这样就挺好,安安静静,身心舒坦。
《白云世事常来往,莫怪山人永送迎》,也是青松、茅庐、白云、山涧、桃花、深谷……大概在丰子恺的心里,这就是最好的生命的状态,世外桃源般的清丽出尘,也唯有这样的心境才有这样的画意。
不,丰子恺的画有时挺俗的,就是些俗俗的家长里短,《晚归》就是昨晚的一个画面,灯刚刚点亮,暮色降临,餐桌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晚饭,妻子和孩子等着亲人回家,小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盼着下班回来的父亲呢!就为了那一份惊喜和期盼。见到推门而入的父亲,孩子们雀跃着扑上来,一个搂着颈项伏在背上,一个撒娇着要爸爸抱一抱,家的气氛出来了,亲情一瞬间融化了黑夜,这是回家的人最盼望的温馨时刻。还有着蓝色旗袍,一手抱着幼儿,一手用绳子系着大儿教他学步的年轻的母亲,名字叫做《提携》,其实这样的场景太家常了,仔细读来却读出了母爱,读出了又浓又淡的亲情,又慈又严的教诲。母亲着天蓝的旗袍、两个孩童是红色、绿色的褂子,俗艳又平凡,就像我们走过某一个街巷随意一瞥看到的某一个寻常人家,但极致之美恰恰早就在这这份俗艳和家常里,不做作、不矫饰,是生活的本色,有烟火的气息,生动又耐品。
吃过晚饭,临窗小憩一会,聊一会天,泡了一壶清茶,嘻嘻哈哈一阵子,然后大家各自回家睡去,挽起竹帘,哦,窗外秋意阑珊,世界蓦然安静下来,只剩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正是独处的好时候,呆坐一会,翻翻书,茶的温度刚刚好,灯火阑珊处,是灯下独坐的我,挺美、挺好、挺惬意。《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也就是某个夜晚我们窗前的样子,一个茶几摆着几杯凉茶,月色如洗穿越窗棂抚摸着刚刚人声鼎沸之处,时光如水,一下子就过去了,却是极好极美极令人感动的刹那。一生这样坐着就好,淡淡的,闲闲的、静静的。能够无牵无挂临窗赏月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其实到了人生的暮年,我们都是这样静静地离开,生命的附丽被层层剥去,最后我们和来时一样,只是一个赤条条的孩童。
俩妇人洗衣,他也能画得极有韵味,题目曰《张家长李家短》,两位中年妇人,两只木盆,一只水桶,坐在自家门前,一边搓衣一边议论着左邻右舍,看不见沫星子,表情也只有一张嘴巴可见,却感觉得到隐隐传来的耳语,单调的洗衣便有了可以寄托的主题,张家长李家短的主角一般家庭主妇居多,又以肥圆浑胖的为最,聚在街头巷尾或者门前树下,自古以来乐此不疲。这样的场景被丰子恺先生画出来,便更加意味深长,灯火可亲,俗世可恋。
《艳不求名陌上花》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山间野花,路人匆匆频频回首,花自是静谧清雅、云淡风轻的,山高水远,海角天涯处,我自独逍遥。美而不自知,才是美的最高境界吧。
纵观丰子恺先生的画作,多是垂柳、青竹、远山、流水、野花、凉亭、茅舍、石阶……超然物外,却又有炊烟、茶盅、热饭、穿衣、育子等凡间俗事,一忽儿清冷出尘,一忽儿又热闹俗艳。在清冷与热闹之间,藏着丰子恺不可言传的绝妙。
他的《天寒翠袖薄》、他的《白云无事常来往》、他的《三杯不记主人谁》、他的《小语春风弄剪刀》……是家家户户都在发生的故事,是人人心里向往的样子,是琐碎的日子演不完的喜怒哀乐,是漫长的岁月说不完的悲欢离合,每一道笔触都无须修饰和雕琢,每一句题词是出口成章的佳句。是对生命的大彻大悟,也是对时光的坦然以对。人间最美是天真,如同清晨刚刚醒来的婴儿,对着慈爱的母亲露出会心的一笑。
而丰子恺的一生并不像他的画作清新随意,从抗日战争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耗尽了他太多的时光和青春。1968年的一个雨天,一群人逼着丰子恺跪在院子里,把滚烫的浆糊浇在他背上,“啪”地一声贴上一幅大字报……那一夜丰子恺几杯酒下肚不禁老泪纵横,而当黎明来临,丰子恺照样拿起他的画笔,笔下依然是青山绿水,依然是风和日丽,依然是天真烂漫,他说: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着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他最喜欢陆游的那首诗:“花前自笑童心在,耕半群儿竹马嬉。”他喜欢看孩子,他们的天真与烂漫、无知和有趣,是他们最动人之处。他画女儿阿宝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四角的凳子穿上;画顽皮的儿子用两把蒲扇做轮子当马骑;画可爱的孩子头顶荷叶牵手回家;画一群稚子在大雪纷飞中点燃红红的鞭炮,画孩子在灯下认真地搭建积木……在黑暗中看见星光,在平凡中品出意趣,是因为他有一颗热爱自然和童真的心。在大风大浪之后,那颗心依然是清风明月,依然是姹紫嫣红,他流连于日常烟火,又沉浸于童话世界。他说: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他终归回到了他的画里去,那里安安静静,只有美丽的自然和可爱的孩子,只有真实的生活和纯真的情感,只有他的一支画笔和他一起共度风雨,共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