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日子里的盐

林姐每天来给母亲打针，打完了不急着走。母亲也愿意和她说话，当然不说自己的病。母亲是个懂得倾听的人，刚好林姐又有话想说。林姐每每说事之前，都要哭一阵儿，哗哗地掉几波眼泪，再说起失踪的小儿子。

有次林姐还拿来了小儿子的照片，问我是不是可以传到网上。我想了想，说可以。我常去的几个平台，倒是有些阅读量，估计不太会有什么效果。可是，看林姐的样子，感觉不为她的儿子做点什么，心里就过不去。何况，只要有人做了和林姐小儿子有关的事，对林姐就是个安慰。

林姐的小儿子挺帅的。照片是站在海里拍的，涌动的白色海浪，衬着穿红色T恤的林姐的小儿子，特别醒目。和我说话时，林姐始终盯着照片，看着看着又看出了眼泪。林姐说，那是十年前的照片，儿子在外打工时寄回来的，这之后便没了音讯。

起初林姐家人以为，兴许是工作忙，一等再等之后，便不那么乐观了。先是通过各路亲友多方打听，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又去公安机关报警。林姐是小区卫生所的护士，退休之后常以医生的身份进出于小区里有需要的家庭，为需要就医出行又不便的老人上门服务，打个小针，开个小药什么的，都没问题。

乡邻喜欢林姐，性格爽快，干活麻利，小病小灾的都愿意找她。上门之余，她都要说说她的小儿子，仿佛多一人听，就多一份希望。每次她和母亲说起，母亲都跟着难过。做了母亲的人知道失去孩子意味着什么。

有时候，林姐来时赶上中午，母亲会留她吃饭。我不特别地准备，家人吃什么林姐跟着吃什么，这样林姐没什么负担。母亲每次都实心实意地留，主要是想多留林姐一会儿，给她一个足够的时间吐吐心里的闷气。

渐渐，母亲和林姐变得不再是医患关系，更像娘俩了。两个人的话越说越多。林姐数年找儿未果的情况下，总结出了一个定论，一再地说，不住小地方儿子就丢不了。母亲不理解，这住小地方跟她丢儿有什么关系。

林姐说，如果住大城市，孩子找工作不愁，有事做又不用离家，一家人一起有温暖，有照应，哪像现在，儿子一出去，一旦联系不上就两眼乌黑，啥辙都没有。我寻思我这一辈子都见不着我的儿了。说着，林姐又哭起来。窦婶儿，你说这外面有啥好啊，这家里咋就呆不下他呢。怎么都是一辈子，在一起守着不好吗。

林姐这样说的时候，母亲不插话，林姐哭，母亲也哭。反过来，林姐再劝母亲。两人不哭了，母亲递水给林姐，看着林姐喝下去。我像个局外人，看着相互安慰的两个人，觉得母亲不只陪着林姐哭，也是哭自己。母亲知道自己得了医不好的病，知道自己就要从这个世界丢失了，母亲总是忍着，只有林姐来的时候，痛苦才会找到出口。

林姐每次走，只要身体允许，母亲都会送到大门口，甚至表现得依依不舍。母亲手打凉棚，眼巴巴地瞅着林姐拐出胡同，直至消失，那样子叫人心疼。母亲对林姐的心思是别样的。

从医院回来，我们一直对母亲撒谎。得了不治之症的母亲也有预感，但是，我们不说，她也不捅破。现在，林姐每天都来家给母亲打针，过后母亲相对会舒服一些。母亲觉得这是林姐的功劳。母亲每天都详细向林姐说明身体的反应，每次林姐都会给母亲一颗定心丸。

家里人都分外敬重林姐，母亲最后的时光有个比较专业的人在身边，我们心里踏实，也心存感激。只要有时间，林姐都来。林姐想尽一切办法减轻母亲的痛苦，像个好姐姐，给我们全家人最大的安慰。

母亲去世那天，林姐在灵堂磕了三个响头。林姐和我说，咱以后不哭了，死了的就死了，丢了的就丢了，咱再哭，也把自己哭死了。这之后不久，林姐出国了。国外的女儿生了双胞胎，她去帮着照顾孩子了。

每有来回，林姐都会来见见。见了未免伤感一阵儿。林姐还是会说儿子，我则说母亲。我也像林姐一样，心里有了迫切想说的人。我们成了彼此最好的倾诉对象。情感这东西，有时候特别需要一个对冲，不用刻意安慰，就是说出来。悲伤是日子里的盐，活着，就要每天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