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鲁迅博物馆里的各式鲁迅形象。(图/ 周叠瑶)
北京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黄乔生告诉我,1986年,他从南京大学世界文学专业硕士毕业后就来到了北京鲁迅博物馆,从那时开始,他从未间断过研究鲁迅,至今已经35年。
用他的话说,“当时对鲁迅并不熟悉”,因此,刚到北京鲁迅博物馆时,他从助理研究员做起,在研究室编写一些刊物,顺带也跟着学习。
刚到馆里的那几年,正是社会思想活跃的时候,而到了90年代初,学术文化有些沉寂,当时人们都乐于去南方,包括一些高校的教师,开始去广州、深圳这些地方经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下海”。
黄乔生倒是没有下海的想法,只是除了读鲁迅,他也会读周作人的文章,他认为了解鲁迅的家庭关系很重要。黄乔生尝试将鲁迅的周边人物搞清楚——他跟萧红、萧军是什么关系?跟胡风、瞿秋白有什么关系?黄乔生通过实际研究逐渐勾勒出鲁迅更多的背景——原来只是单一的鲁迅形象立在这里,但经过研究发现,他的周围是一大群人。
“尽管周作人的结局不是很好,但他在鲁迅的成长过程中,包括对鲁迅生平资料的补充方面,都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黄乔生说。
上世纪90年代末,经过十多年关于鲁迅的研究,黄乔生参与编辑了《回望鲁迅》(22卷)、《回望周作人》(8卷),以及关于周氏三兄弟的《度尽劫波》,在感慨三兄弟命运的同时,也发现中国现代历史、文学,以及文化的变迁,都在他们三兄弟身上充分体现出来。
黄乔生的作品《度尽劫波》是他做研究的起点。21世纪初,学术研究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而将近50岁的黄乔生,在长达30年的潜心研究后也有了些眉目。他在整理资料的同时,也会把自己阅读鲁迅和其同时代人的感想与认识写进书中,比如黄乔生所写的《八道湾11号》这本书,之所以写这个题材,是因为八道湾是《阿Q正传》的创作地,同时也是周氏三兄弟共同居住的居所,这十分有研究价值。
“如果它被拆了,或变成平地,或建成高楼,那么读者就再也无法看到这种与文化、地理相关的景象了,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哪怕搜集资料,写一本书也好。”黄乔生说。
鲁迅,是多面的
在黄乔生眼里,鲁迅不只有横眉冷对的形象,他更是复杂多面的。鲁迅是一个简洁明快、“严正”的文学家,不是通俗作家,不是张爱玲,不是张恨水,不是老舍、郭沫若。作为文人中的斗士,鲁迅的文章自带一股正气,端端正正。
鲁迅的站位很高,他的胸怀与志向高于常人,文章中很少有风花雪月、卿卿我我,可能如今的青年人看了觉得有点干巴巴的,但那却代表着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人——作为在新中国成立前过着跌宕起伏生活的国民,心里的怨恨与沉郁都在鲁迅的文本里表现出来。
尽管有阴郁、有质疑、有讽刺,但这种情绪是正当的,它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刚正不阿的一面、硬气的一面,这弥足珍贵。
那个时代需要这样一种文字,鲁迅正好出现了,他的文字也成为时代的表征,和郭沫若、张爱玲等人相比,鲁迅的文字,更为主流。
“这种主流是中国文化的主流,体现着儒家的担当、理学的正气,并结合了西方的人道主义。它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不只是文化的主流,更是我们中国文明的主流。”黄乔生说。
这些年来,在绘制鲁迅多面形象的过程中,黄乔生做了大量关于鲁迅家书以及照片的研究,然后写了《鲁迅家书》《鲁迅像传》等。
“如今关于鲁迅慈祥、仁爱、温和的一面已经表现得十分充分了,甚至是过于充分,将鲁迅拉向了另一个极端——比如琐碎的、家庭的、八卦的,这样就不好了。以严正为主、温情为辅的形象,才是对的。”黄乔生说。
严正不等于“刚硬”,有些人认为鲁迅就爱吵架、爱说怪话,但从鲁迅的家书来看,家庭中的鲁迅,是一个集情趣、幽默以及严肃、温情为一体的人。比如,当他跟母亲讲话的时候,他并不严肃,反而会讲一些自己的委屈和无奈,让母亲理解自己的悲苦;而《两地书》中,这位文学巨匠褪去了华丽的外衣,回归为一个现实中的普通男性。
黄乔生表示:“我们对于照片的研究,也能窥见鲁迅在穿着上的变化:在日本,要么西服,要么和服;回中国以后,反而是长袍马褂。
鲁迅给人的感觉是不修边幅、不在意服装,但其实他的品位很高,会自己设计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而且有一个例证——萧红曾在书中写到过,有一次她刚见到鲁迅的时候,鲁迅便指出她那天的服装搭配得不好,颜色不对,得改一改。鲁迅还有一件特别的便装,就是许广平给他织的毛衣,他还穿着这件毛衣照了相。我认为这是一张很具有现代家居生活情调而且充满爱情象征意义的照片。”
黄乔生还讲了他为鲁迅展览选择照片的趣事。改革开放之前,黄乔生会选择鲁迅那张50岁时最为刚毅的照片作为标准形象,因为这十分稳妥;改革开放后,黄乔生希望能通过照片恢复鲁迅的鲜活,因此改用鲁迅53岁那张带有微笑的照片。
黄乔生策展时,偶尔会选用那张毛衣照,结果有观众反映说:“这么正经的博物馆,搞个展览,怎么用这么个照片?”对此,黄乔生哈哈一笑说:“这就是鲁迅的另一面。”
黄乔生认为,鲁迅的形象就该是多面的——就在鲁迅逝世前不久,他在上海跟版画家的座谈会上开怀大笑,结果被摄影师拍了下来,这些照片展现了鲁迅的豪爽。
“他远没有我们现在描述的那么严肃、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在我眼中,他是一个鲜活的鲁迅,也是一个诗意的鲁迅。”黄乔生说。
北京鲁迅博物馆,也是鲁迅的旧居。(图/ 视觉中国)
坚守还是死板?
黄乔生将一生奉献给了研究鲁迅的事业。“有人认为这是坚守,也有人认为这是死板。但我认为,这都不重要。有人在外面东跑西跑看世界有所得,而我坐在这里,也有所得,我看得很近,但是很深。人生总是充满遗憾,但是也有很多选择。”
他认为,鲁迅也一直在选择,而恰好是选择成就了他的人生。
黄乔生表示,从成为研究员那天开始,他的“文化场域”就固定了,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博物馆,再从博物馆到家,较少的社会交往,换来的是他能对鲁迅有一个从头到尾的、比较系统的认识。
黄乔生认为,鲁迅是个文化巨人,社会地位高,牵涉面也很广;作为研究者,黄乔生自觉所认识的远远不够。“我实际上走过了这样的一条路——从单一到繁复,从鲁迅的个人到他的群体、时代文化氛围,再到如今聚焦鲁迅、重返简单的过程。” 黄乔生说。
今年,为纪念鲁迅诞生140周年、逝世85周年,以“鲁迅的道路”为主题的“鲁迅生平陈列”展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展出。
作为策展人的黄乔生,特别为展厅添加了暖色调——比如,刚进展厅,一幅野草丛生的巨幅画像中,一条路蜿蜒曲折伸向远方,这与鲁迅曾说过的“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路”十分切合。策展团队的设想原本是荒凉感,但是黄乔生希望能给人一种力量,于是添加了大量的蓝黄色调,整个画面壮阔豪迈但不乏生气。
鲁迅生平陈列馆,就是一个回归简约的过程。黄乔生认为,所谓的原点,就是鲁迅是一个文学家,或者说是一位诗人,代表着文学中最高的层级。
整个“鲁迅生平陈列”展览都以诗句作为线索,串联鲁迅的整个生平,摒弃了以往“新文化运动”“整理古籍”,或者“左翼活动”等标题,采用诗句和地点的形式,凸显鲁迅作为一位文学巨匠的形象。
“尽管鲁迅的诗很少,但是写诗少不代表他不是诗人。他的《杂感》简短又准确,不就是语言的精华吗?只要汉字一直存在,鲁迅的文本将会一直在汉语课本中出现。”黄乔生说。
黄乔生研究鲁迅的著作从不故作高深,也没有那么晦涩难懂。对此,黄乔生回应道:“研究鲁迅就像酿酒,放置的时间一长,酒的辣味就变成了香味,喝起来柔绵可口,大家就更爱喝了。”
北京鲁迅博物馆内展示的鲁迅家庭照。(图/ 周叠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