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刊登在《ELLEMEN睿士》 9月号卷轴上
原标题《乒乓教练》
那天下午我连续打了三个小时乒乓球,我的对手都是成年人。
其中一个是我同学的爸爸,他儿子叫张平,常常数学考倒数第一。他是时任的区委秘书长,他连发十一个球,我接发球连抽他十一板。搞得大家多少有点尴尬。数学老师总是有意无意嘲弄秘书长儿子,说得多了,哪怕没明说,同学们都觉得这人恐怕脑子不太灵光。后来上初中,我考过倒数第一,才发现考倒数第一的原因有很多,逃课抽烟、上课写情书或者玩BP机都有可能让你得倒数第一。体育老师王贵教大家跳高,以40cm的高度起跳。女孩子纷纷跨过去,轻盈得像东非草原上的瞪羚羊;男孩们更不用说,甚至有人侧手翻过去——王贵飞起一脚,蹬在这个捣蛋鬼屁股上。张平躲着最后一个跳,他从很远的地方助跑,临近横杆的时候急刹停下,来回往复十几次。所有人都在笑他,我怀疑很多小孩并不觉得好笑,他们在演好笑。羞耻心让他勇敢起来,他助跑,闭起眼睛纵身把自己扔向空中,右前脚尖恰好挑起横杆,膝盖着地,横杆卡在膝盖中央,杆断了。
王老师一边整理断裂的器材一边说,张平是最认真和最勇敢的一个,大家不准嘲笑他,要向他学习。
王贵另外一个身份是乒乓球教练,以及名人。这个半老头鼻梁挺拔,眉头紧锁,眼里好像装着LED灯泡那么闪烁。随时看到他都昂首挺胸,脖子笔直,你说他是芭蕾舞老师也说得过去。我从小就觉得他和大部分人看着不一样,后来看了点书,《三国志》讲诸葛亮“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这句话也可以形容王贵,都是帅哥,只是他肯定没有八尺,顶天170。所有人都叫他王老师,校长这么叫,区长这么叫,菜场的阿姨也这么叫。
传说他是四川省体工队的老教练,为国家队输送过很多队员。有人疑问,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什么会流落到小学当体育老师?有人解释,说这个人啊,脾气太直得罪了领导;有人说他在体工队有经济问题;有人说他曾经因为手里有个好苗子,蔡振华想把这个苗子上调国家二队,他不肯,觉得这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要出世界冠军。结果他被整肃,这个苗子顺利进入国家队。总之,他是个大人物,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小镇的小学里。
王贵的乒乓球队在学校的顶楼上,他是这个空间里的神,雷厉风行,受人崇拜。每天下午15:30,乒乓球敲击球台的声音准时响起,那并不像什么高雅的交响乐,反而类似于工厂里某种机床集体运作的噪音。这种噪音,在校园里充满了神圣的意味,所有人都期望被他选中,被他选中的人从此光荣起来。你可能会成为专业队的一员,甚至有一天登上奥运赛场,听国歌,升国旗——王贵跟每个新队员畅想未来,有时候甚至眼含泪光,泪光里倒映着一台电视机,里面有奥运五环。
我是二年级被他选中的,我感到光荣又疑惑。我注意力不集中,入队一个月,还在对着空气挥拍,我压根不擅长做这种规范又重复的事情。他明明知道我有这个问题,某天,例行训话时,他指着我当众说,我们队里现在出现了一位拥有天赋的队员,你们看他手长脚长,脚步灵活,他就是我们的削球手丁松。队友们转头看向我,把惊讶、蔑视、嘲笑用眼神泼到我身上,我报之以懵懂,他们转回头再把虔诚和童真还给王贵。
乒乓球队没有暑假,小队员们这时候就感到难过了,毕竟其他小孩都在家躺着看《小龙人》,很难看,可好歹躺着。这年暑假训练依旧,王贵却不在,他说他要去上海参加农运会,再次代表四川队出征。有个大孩子说,老王上次作为教练员参加全国比赛,作为大人物,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两个月之后,大人物回来了,突然走进训练场,我正在地上和人摔跤,一半人在助威,另一半人各自玩各自的,没有人打球。惯常情况下,他会拎起几个大孩子的耳朵,举起左手扇他们另一侧脸。之后罚所有人去操场跑步,跑到他满意为止。这天他心情很好,叫大家集合,他要分享他的农运会心得。
他讲得异常投入,强调了好多次,他是坐飞机去的上海,听他讲的小朋友们大多没有坐过飞机。他说飞机加速奔跑的时候,比最好的小轿车还快十倍,腾空而起的瞬间,就好像子弹扎向天空,人会感到有点眩晕。然后慢慢攀爬,直到万米高空,这时候的飞机平稳得又像长江三峡的游船,地上的车像蚂蚁,房子像火柴盒,飞机上甚至有免费的可乐,免费的酒,他还喝了酒。他说起这一切的时候,那种神色,仿佛此刻他再一次飞到了天上。不过,当我几年后自己坐飞机的时候,觉得飞机加速并不快,起飞的瞬间甚至有点笨拙。房子就是房子,不像火柴盒,只是它变小了。
他又开始形容起上海,好像他觉得“大”等于一切的好和高级。他说南京东路相当于十个解放碑商圈;上海最好的百货公司叫八佰伴,里面有一百多个真人小丑发免费棒棒糖;东方明珠更是了不得,它高到什么程度,高到它的塔尖直插云端,比云还要高;到了顶楼之后,顶楼里面甚至有个过山车。我当时难以置信,觉得这哪里是上海,他说的可能是天堂。
曾经我怀疑他在炫耀,后来觉得不是,他很陶醉,脸上有蓝光,头顶有灵魂在跳舞。就像猫看到罐头,赌徒看到筹码,男人在站台上渴望远方的恋人。不过,至于四川队得了第几名,他倒没有提起。
农运会之后,王贵变回威猛先生,他又开始揪耳朵,扇耳光。说来奇怪,我懒惰又没天赋,却从未遭受体罚。他对我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把他自己的球拍借给我用。我领过球拍的瞬间,觉得这可能算尚方宝剑一类的东西,它是权杖,它闪着光,它有魔力,它被其他小朋友觊觎。
其他孩子心里不平衡,大孩子跟其他孩子说,王老师选中我,以及偏袒我,只是因为他知道我舅公是区长。我觉得大孩子说得有道理,王贵总是和我提起舅公,而且叫舅公的名字不带姓,感觉很熟,害得我只能装更熟——毕竟是舅公,又不是亲爹。
后来,他一度对我不客气,总是当众骂我,我觉得完蛋了,他终于发现我和我舅公没那么熟。
而后我不服气,质问大孩子,你不是说他是怕我舅公才对我好的吗?你看王老师现在,你就是在说瞎话!大孩子把我拉到墙边,问我,王老师借你球拍用多久了?我说一学期有了。大孩子晃了晃他手里的球拍,说这个拍子在老王那买的,你回去叫你爸给你70块钱,明天赶紧去老王家买副球拍。
我拿着钱,周末去老王家买球拍。大孩子没骗我,当我凑齐了球拍人品平均数之后,王贵又开始对我夸张的好了。
这好像让我找到了什么窍门,听说可以去他家买训练服的时候,我保证我是最踊跃的,至少是前三名穿上“御用”球衣;后来,我每年中秋节,都给他拎两盒月饼。
他没有对我更加的好,因为好到头了。直到有一次,我下课期间和人打乒乓球,隔壁班有个我本就讨厌的人,一直用手扶着球台左侧,影响我接球。对方回球又落到了球台左侧,我撤步过去正手拉球,尽全力转腰,挥拍,球拍击中球,球过网。同时,球拍结结实实砍到这位同学的眉心。我第一次知道,血是可以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旁边看球的小朋友们,有的吓懵,有的就地大哭起来。我捂住这个涌血的窟窿,拉着他往校医室跑,血在我指缝中溢出,我有点发抖,觉得他可能会死掉,那样的话,我也会杀人偿命。
校医接过冒血的同学,从柜子里抽出人头那么大一束棉花捂住伤口。校医是王贵的老婆,我送月饼的时候,见过她好几次。她冷冷看了我一眼,说,先上课去吧。我本能地没听她说话,愣愣站在那里,直到她说,没事的,小朋友打球又不是故意的,快去上课。
是的,我是故意的。我心里回答了她,转头跑向教室。
这件事最终因为校医对我的动机支持,我并没有面临更大的麻烦。奶奶买玩具,买营养品,带着我去医院给同学道歉,我记得好像我还和他握了手。后来她问我,你是不是故意的。是的,我是。我在心里回答了她。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我决定离开乒乓球队。我跟爸妈说,打球恐怕影响学习,一蹴而就。事实上我心怀巨大的愧疚,乒乓球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我说谎了。我甚至没有跟王贵告别,只是让班主任通知他,我不再去训练。因为他是神,他是至高无上的王教练,我只有10岁而已,不敢当面对他说不。
我和他下一次见面,在三年之后。
那天下午我打了三个小时的乒乓球,我的对手都是大人。舅公带着一众领导来我家附近的球场打球,他是区长,更是乒乓球迷。大人们和我车轮战,我把他们纷纷挑落马下。舅公最后和我交战,就在我打掉他最后一分的时候,王贵出现了。刚被我剃完光头的张平爸爸,叫来了王贵,王贵在秘书长面前,勇猛地击败了我。
又到中秋月圆,不送月饼,送书,祝各位读者平安快乐,美梦成真。
《文城》
余华
余华当然是所有文青的偶像之一,在莫言意外获奖之前,他一个人,压着一群人半个身位。《兄弟》之后,余华尝试更加贴近现代社会的《第七天》遭遇泥石流,突破自我是所有艺术家的终极命题,但川菜厨师转法餐,除了都能煮熟之外,实在很少共通之处。
他很倔强的,长篇小说之于文学,就像100米跑之于奥运会。他要在自己最光彩的舞台上重新站起来,证明他还能打。他成功了吗?《文城》好看,在民国背景下,在他擅长的乡土士绅环境里,他活过来了。他没有进步,他用力演好了“余华”,找回了尊严。只是你看他时,已大汗淋漓。
《米格尔街》
V.S.奈保尔
有两个作家,他们就像山洞里面千年修炼的大宗师,每一招一式都那么洒脱漂亮。一个是写长篇的略萨,一个是写短篇的奈保尔。略萨可以把政治、爱情、风土、肮脏、救赎,甚至还有美妙的文字,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扔进他的故事里面,浑然天成。而奈保尔写短篇,稳定得像日本出产的汽油发动机。他的故事冷漠、曲折、刻薄又悲悯。
米格尔大街上住着各种各样的小人物,他们并不对这个小镇感到满意,但他们离不开这里。再小的小人物也有悲欢离合,奈保尔只是记录他们,饱含深情又冷漠地,让世界记得这个角落里也滚烫鲜活——就像里面的“诗人”替孩子创造美梦,临死前一定要自己撕碎它,让孩子感受人生的第一次幻灭。
《追风筝的人》
卡勒德·胡赛尼
20年以后的今天,塔利班重回阿富汗。小说《追风筝的人》里面,阿米尔懦弱,在角落看着哈桑被强暴——当他从美国返回,回到阿富汗解救哈桑儿子,发现哈桑儿子坠入他爸爸的宿命悲剧,小朋友成为塔利班的舞童成为鸡奸性奴。我们总是期望建设公平,无论贫穷富贵,都希望大家拥有同样高贵的灵魂。
太阳之下,有风卷起黄沙,黄沙之中小朋友在追逐,他们攥着风筝,想要割断其他小朋友手里的线,割断所有风筝的人是胜利者,他咧嘴笑起来,黄沙从他缺失的乳牙那里钻进口腔。而这一切变成了魔鬼的秀场,没人知道狂奔的下一站在哪,山洞里面没有神仙,黄沙不停飞舞,太阳落山不再升起。为哈桑和索博拉祝愿,千千万万遍。
《夏先生的故事》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我总是说,没有男女情感瓜葛的故事不好写。人类拥有很多的共同情绪,但苦难总是孤立的。试图理解别人的苦难,无论是政治、欲望还是权力带来的苦难,我们需要一座桥,才能连接读者和主人公,这座桥往往就是情爱。而聚斯金德不用桥,《香水》不用,《夏先生》也不用。我把这理解为一种炫耀,让世界知道他的天赋不需桥梁,从天而降。
聚斯金德古怪,离群索居,除了写作再发表,不拍照不接受采访,有人说他故意制造神秘感。如果是,这本书就是他的自白。“我”和“夏先生”都是他,热情是他,漠然是他,冷酷又孤独也是他。
《逍遥游》
班宇
两个人就造出一个定义——“东北文艺复兴”。班宇比双雪涛的阅读门槛更低,因为他写的是短篇。这是一本有意思的书,有意思到什么程度呢?就像你在荒岛上等了三年,你觉得再也不会有船来了,这时候来了一艘渔船。渔船不一定能带你回家,但它给你希望。
我知道“坦克手贝吉塔”,我不知道他就是班宇。“坦克手贝吉塔”长了一根上帝的舌头,在微博上,他像复活的王小波在说话。李诞说班宇写小说的文字在苦熬,我赞同,严肃文学,不是靠刻意木讷的语言,才严肃起来的。
编辑总监 周径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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