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经常听到爸爸说“黄三川,苦八月”,我知道这大概是传吴地的古老谚语,但不太理解其中的深意。(莎士比亚)。
只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寻常人家餐桌上的菜品总显得不那么丰富,远不如五、六月过后的夏天。家家户户菜地里各种蔬菜,如黄瓜,茄子,长豇豆,苋菜,扁豆等陆续开始占据他们的四方饭桌。可是在那些青黄不接,略显尴尬的节骨眼上,人们也不会干等着,开始勤劳而智慧地寻觅着来自大自然的,其他的替代物,来丰富自家的餐桌。作为太湖边山丘地区的人们,在祭扫完祖辈的坟茔,守望着稻田里禾苗的茁壮成长,习惯着春雷的轰轰作鸣,阵雨的淅淅沥沥之际,迎盼来意外的惊喜,来自大自然的馈赠——野竹笋。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们在气温逐升的山坡上,贵如油的春雨的滋润下,开始跃跃欲试,破土而出了。约莫四月出头的一到两个礼拜里,是春笋集中亮相,且肉质最鲜嫩的黄金期。熟稔这“笋生”细节的村民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宝贵的觅食良机,无论男女老少,稍有闲暇,男的拎个麻袋,女的跨个篮子,提上家伙什,三三两两上山拔笋。
说起上山,其实不过是我们所在的小岛上一个环形山丘而已,其高不过百米,从空中俯瞰,像极一只横卧的凤凰,故称“凤凰山”。山脚下是繁茂的竹林,再往上是各种野树,油松,朴树,柏树,栎树等,还有让人望而生畏的荆棘林。最上面是齐膝高的茅草地,是孩子们最喜爱玩乐的地方。每到春天,山崖边一种叫做“洋袜花”的野花,就会开得满山洁白,清香扑鼻,让整个山坡都充满着春天的热情洋溢。
在我的记忆中,拔笋可不光是件有趣的事,还是件不轻松的事,因为“笋少而拔者众”。村落里各个拔笋“急先锋”们总能在“笋娃娃”们刚刚露头的时候就第一时间下手了。所以轮到一些像我们这样的“慢半拍们”,自然收获难丰,且常遭“捡剩”之运。村上拔笋最厉害的莫过于村东头的两兄弟了,两人都是拔笋高手,且各有所长。老大胆大心细,总敢钻进令人望而生畏的“险地”——刺棘窝里(因为荆棘爬得很高,且到处都是,常易刺破人的衣服、身体),探得一笋源较多之地后,立马用镰刀小心割开荆棘,俯身而入,屏声静气,闷声开动了;老二尤其善于发现常人之不易发觉的黄泥笋,在遍地都是杂草、竹根的山坡上,他有一只能够快速向四面“拓”去的脚,一有“凸起物”挡脚,马上一个下蹲,定睛辨之,随后双手齐上,环绕笋尖两边拨开若许,后用随身所带的小蹶,在稍远处剖土,约莫快见到笋根部时,用大锄对准根部精准一击,“嘎叽”一生,一个鲜嫩无比的黄泥笋就到手了。兄弟每每清晨出动,忙到饭点凯旋,如遇村人,往往还谦虚一番,称“今天少得可伶”,若再细问何处有笋,则以“小竹林那边”来搪塞之,生怕旁人断了他们的“笋路”。不过他家门前的水杉树胖,每到下午的时候,就有大堆大堆的笋壳堆积如小山,让村里既羡慕又佩服。不过熟悉他们的朋友,则清楚每年拔笋,他们都会或多或少遇到一些小麻烦,例如被锋利的荆棘刺到头部,刮到脸,或者身上,还有就是脚下被一些不明异物戳穿鞋底,直至伤到脚而出血,可见想要多拔笋也是非常需要一些特别的付出的。
在拔笋方面,我父亲也算是个厉害的角色,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去到某个神秘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他八成就能带回来一包鲜嫩的野竹笋,让人一见就喜欢得很。我每次好奇地向他打探在哪里拔的,他总是不愿意告诉我。可是少年的好奇心却让我并不愿意罢休,一定要弄个明白。有一回,我偷偷尾随着他走了约20分钟,来到距我家桔林不远处的山脚下。那是一片顶端长满竹子,半山腰野藤倒垂,底部半裸露着岩石的山崖,呈四五十度角,八、九米高的样子。那片竹子在山崖的上方随风轻摆,似乎在向人打招呼一样。父亲先是抬头仰视了一下,看清有不少长势正好的竹笋后,放下手中的麻袋,搓了一下手,一个机灵攀上山岩,边爬用力去拽住那些垂下的野藤蔓,很快上到了山崖竹子跟前。虽然父亲的动作驾轻就熟,可是在下面看着的我却内心一阵阵担忧,差点着急到嗓子眼了。父亲轻轻拔下那些笋,回转头来,踩住一块凸起的岩体,缓步从山崖上挪下脚来时,忽然看见正在一旁对他佩服地五服投地的我。一脸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跟来的啊,我都没注意到你么。怎么样,看清楚爸爸怎么拔笋了吧,是不是很危险啊?所以我不能让你过来,就是怕你出危险啊吗,我可不能为了一点竹笋,让你冒这个险啊。
为了满足我拔笋的好奇心,爸爸准许我可以去山上拔“钻子”笋,那边没有山坡那边“惊险”,但是却也发生了几次让我心有余悸的“惊魂遭遇”。又一次在山头拔笋的时候,因为笋尖冒出部分很短,整个笋身都隐藏在土下,靠手无法拔动,我就抡起了小锄头,朝着笋周边的泥土用力掘,花了好长时间,才使笋身全部展现出来,我兴奋地两手一握住笋根部,正用力拔,突然从泥洞里爬出一条大拇指般粗细,浑身墨绿,锈黄色脚的老蜈蚣来,吓得我一声尖叫,刚才还紧握着笋的手赶紧松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父亲闻声而至,赶紧用锄头一把抄起蜈蚣,抛向远处。看着狼狈不堪的我,父亲会心地笑了:吓到你了吧,拔笋遇到蜈蚣是难免的啊,这条老蜈蚣估计也快成精了,我们还是不要伤它的好,毕竟是我们打扰了它,还是放生吧。我支吾一声,却再也没有拔笋的兴致了。
还有一次,我和母亲来到山顶的一块盛产“糖壳”笋的地方,看着不远处那碧波荡漾的太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满山坡的茅草青青绿绿的,我的心情也格外地明朗起来。正当母亲在一旁忙碌地拔着笋时,贪玩的我,却不知不觉地偏离了主航道,来到了靠近山坡边缘的地方。望着山脚下各色青绿的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远眺着微风拂过的湖面和座座碧绿色的小岛,我竟一时兴起哼起了小曲,忘乎所以起来。母亲拔完笋,环顾四周,没看见我,就开始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我听到后,连忙快步跑回去。慌不择路中,我不小心被一根粗粗的“树根“”硌了一下脚,一个趔趄向前面摔下去,诧异地回头一看,简直吓晕了,那哪里是什么树根,是一条“黑里鞭”(苏州话,也叫臭路巴)。惊慌失措的我,连忙就着茅草地仰身向后快挪几步,然后一咕噜爬起来迅速远离这巨物,回到母亲身旁。母亲得知了我与这大蛇的邂逅,居然不安慰我,还哈哈大笑起来:叫你以后要不要随便离开大人了。而我则心有余悸,不顾母亲“慢点走”的关照,一路小跑回家了。这次拔笋遇蛇的经历,让我很多年都不敢一个人上山去了,生怕再次遇到这吓人的一幕。
拔笋不易,让我心有余悸,但这野竹笋的美味却真让我久难忘怀。特别是经过母亲的厨艺,那一道道野笋辅之的菜肴,填补了儿时的我对于美味的太多期许。雪菜炒笋,笋丁炖蛋,还有笋干烧肉等,都是我特别喜爱的几道菜。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如今的人们已经很少再需要费时费力地,亲自上山去拔笋了。每到季节,各类竹笋就会来到大街小巷,摊贩卖场,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人们可以很方便地享受竹笋的味道,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感觉那味道,再也没有那时的鲜甜可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