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岛郡语:
清秋季节,展览会《至皑至玄中国陶瓷黑与白》在广州湖店开幕。
展览在一条老街上,门外,是匆忙的烟火人间。门内,数十件从唐至金的高古瓷,或玄黑,或素白,皆静伫于此。光阴仿佛静止了,被揉进了这两种互为极端、各为极致的瓷色里。
开展之际,物道团队与策展人纪绍文(猫哥)聊了聊,一起探讨了中国陶瓷的黑白美学。
月白、甜白、天青、影青、胭脂红、鹅黄、雾蓝、乌金、墨彩……
这一个个婀娜的名字,来自陶瓷的釉色。它们染色成彩,晕开,就是中国陶瓷的千里江山如画。
马未都说:“在陶瓷中,釉色与纹饰为装饰的两大手法。”
但釉色,更为抽象、玄妙。白、青、黄、绿、红、蓝、酱、黑釉,千百年来,古人不断地追求那种至纯至极的美。
白,是一切颜色的起点。黑,则为一切颜色的终点。
黑白之间,是中国瓷色的巅峰。
白,是古人对于瓷色的最早追求。
早在北齐,古人已烧出了最早的白瓷。但那时候,还有些闪青或闪黄的痕迹。因为陶瓷的胎土里含有铁元素,全呈青色,只有将铁元素降到1%以下,才会呈现白之色。
追求白釉的过程,其实是提炼铁的过程。美的背后,往往是技艺的无数次反复的试验与推敲。
到了唐代,邢窑一出,天下闻名。茶圣陆羽说它“类银类雪”。那时候,最好的邢窑当刻有“盈”字,意为百宝大盈库,是唐明皇的私家收藏,只赏给最爱的杨贵妃和最信任的朝臣。就像这只玉壁底碗,扣之亦有金石之声。
唐代 邢窑白釉玉璧底碗
唐代 定窑白釉官字款钵
唐代 邢窑白釉印花倭角四方盘
可是,到了宋代的定窑,相比邢窑极尽素器之美,宋人却不再追求有多白,因为那时的工艺技术,让他们气定神闲也能做到。于是人们花精力在装饰上,如镶金口、刀刻纹样等,也影响到了辽定、金定。比如,在白盘上刻萱草纹、莲花纹。
北宋 定窑白釉宝珠钮执壶
金代 定窑白釉刻花萱草纹折沿盘
多年以后,古人还烧出了甜白釉、德化白瓷,极尽白之变幻。
这或许,就是古人的浪漫吧。白,不是一系列参数,而是飘落的雪、天上的云,晶莹的糖,是人类对于自然必美孜孜不倦的努力。
金代 霍州窑白釉玉壶春瓶
黑,是陶瓷界一个玄妙的存在。
从德清黑釉开始,黑就一直存在于中国陶瓷版图里。不被重视时,它便隐于背景之后。被发现时,它亦不慌不忙。
宋朝人喝点茶,于是建盏备受推崇。蔡襄在《茶录》中写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
像这只金代怀仁窑银油滴束口茶盏,它内敛素朴,若是施以茶汤,方能见到绀黑色的盏心里,银色油滴如波光粼粼,如星辰浩瀚。
金代 怀仁窑银油滴小盏
吉州窑的黑,却是“色彩斑斓的黑”。人们通过天然的黑色涂料,施以独特的技巧,从而有了丰富多变的釉面与纹样,如洒釉、剪纸贴花、木叶贴花等等。
像这只南宋的黑釉撒斑大碗和黑釉撒斑罐,为北美十里灵壁山居所藏。黑釉之上,有一圈圈黄色耀斑,看似毫无章怯,却又如游走的笔墨,肆意洒脱,与当代艺术家波洛克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美这件事,不分时代与地域。
而洒斑釉的形成,是先施一种含铁较高的釉料,再挥洒一种颜色较浅的釉料,在升温过程、釉料含铁量、用彩的方法的各种因素之下,形成了千变万化的美。
南宋 吉州窑黑釉撒斑大碗
南宋 吉州窑黑釉撒斑罐
这次展品之中,还有一只南宋吉州窑的鳝皮地漏花薝卜盏。薝卜花,是佛教里认为的圣洁之花,又称“禅客”“禅友”,亦是今天说的栀子花。
这只薝卜盏,采用了剪纸贴花工艺,先是在含铁量较高的底釉上,贴上剪纸,再薄施一层竹灰釉,最后剔掉剪纸,便会显出纹样。
轻轻地握起这只盏,有种温厚的砂质感。浅褐色的护胎釉之上“盛放”着朵朵六瓣花。千年的时光荏苒,依旧花开不败。
南宋 吉州窑鳝皮地漏花薝卜盏
就像黑釉之美,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永远如斯。
黑,不是一种颜色,是宇宙的尽头,是星河的深邃,是法度之后的大胆肆意。
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黑釉与白釉,亦不是对立的。它们是两个极端,却常常互相交汇,幻化成新。
例如,唐朝的缁素瓷,外施黑釉,里为白钵,缄默沉静。在隋唐时代,僧人多穿淄色服,而古印度的俗人则穿素色服,缁素即有黑白之意。
唐代 巩县窑外黑内白釉淄素瓷钵
还有金代当阳峪窑的白覆轮斗笠盏。内里为黑,外边为白,白覆轮即为镶边之意。
白覆轮的技艺,颇为复杂。有一种是先施黑釉,再刮口沿内外黑釉,然后加入白化妆土与透明釉的混合物,高温烧成。第二种,是先施黑釉,刮去内外黑釉,再入窑高温烧制,但口沿处的白釉为低温复烧成品。
像这个茶盏,釉面齐整,干净利落,当是一次烧成之物。
唐代 巩县窑外黑内白釉淄素瓷钵
在黑与白的共舞之中,北宋磁州窑白釉刻花缠枝花纹凤尾尊,尽显雍容与华贵。白色为底,墨作花开,枝叶蔓延而上,开出牡丹花来。
但这种白底黑花工艺,不是画花上去这么简单。工匠需在素胎之上,加一层白色化妆土,再施黑釉,然后再剔刻划花,最后施一层透明釉,方可成形。
白加黑,是一种加法。黑成花,却是减法。
北宋 磁州窑白地黑剔花凤尾尊
而金代淄博窑黑釉线条罐,则更有现代设计感之美。莹润的黑釉之上,均匀地布着一根根凸出的白线,如书法里的笔笔中锋,立体感极强。
这是叫沥粉法。先在器胎上施以漆地,再加纹饰,晾干之后,或以白泥用漏粉条的方式,立粉成杠;或堆好泥条,施以透明釉或黑釉,入窑烧制时,黑釉会熔融至低处,露出白条,从而形成凸起的线条,达到逼真的效果。
看着这个黑釉线条罐,白与黑看着泾渭分明,却又因为交融才成器于此。古人是从一开始就想要黑白相间,还是只是无意中加多了粉料?
金代 淄博窑黑釉线条罐
创造器物的时候,也许常常是美的偶然。但在追寻和绵延美的路上,需要的却是美的张力。
黑与白,是色彩的两端,是美的两个极致,看着矛盾而遥远。
张载说:“中国的阴阳是兼体而无累。”看似矛盾的两者,能够包容、统一、交融时便会诞生美的张力。
或许,这就是中国陶瓷黑与白的魅力了。
人生,有太多难以周全。唯有在这陶瓷世界里,黑与白,世事能两全。这样的美,稀有而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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