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青:太白巅
从西藏绕行新疆回到西安,已是炎热的夏天,终于可以在积雪不会深厚的山路上去登太白山。我首先想到的是李太白,他写蜀道之难一定是在登了太白山之后,“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虽说这也是诗中的修辞,但一千多年也就这么一回。
他有不辞远的寻仙壮志,诗句间寻常见到的豪放气魄、开阔胸怀,不过是如今看来都接近口语表达的数十个字的完美组合,他写的《登太白峰》“西上太白峰,夕阳穷攀登。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短短五十个字,似乎只可意会的意境,无法再翻译成当代汉语,要不就会有诸多学术上的争议了。比如西上,可能是因为太白山在长安的西面,更有可能是走了太白山西北方向的登山路,宝鸡眉县的营头镇沿着渭河一条支流向上,夕阳也可能指的山的西面,而武功呢,大概就是今天武功县内的鳌山。鳌山在汉代称为垂山,更早的《尚书》中记作惇物山,“荆岐既旅,终南惇物,至于鸟鼠”,与之东西相望的就是那时候叫作终南山的太白山。
但在李白之前就有的太白山的名字,只能去古地理书中去找它的由来,《山海经》里说“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有肃慎氏之国”,这个不咸可以联义长白,又是出自“大荒北经”的,所以不咸山应该是今天的长白山,而不是太白山,太白山记在“西山经”里,就叫作南山,“又西百七十里,曰南山,上多丹栗。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
到了东汉,班固编写《汉书》志八地理志,说“武功(县),太一山,古文以为终南;垂山,古文以为惇物;皆在县东。”大概是经历了先秦与汉,太一为道、万物本源的道家思想更加成熟了,但这个“太一”应该是方位。有着尊卑贵贱思想的古人,那时也有科幻思维般的星辰崇拜,他们幻想着抬头看到的天际也有与地上国相同的体制,日积月累的观察,竟然北天中央发现有那么一颗星,周围的其他星都绕着他转悠,就是紫微垣中宫的帝王星,在这颗北极星偏南方位的太一应该就是天龙座最亮的那颗,我想方位与官职设置上就好比对应了长安与终南山吧。据说在公元前7000多年前,北极星是最接近北天极的,加上古人肉眼神的差异,太一星就不可能固定的特指一颗,既然太一也为尊,它也可能是被称作紫微星的北极星了。
太一神从前也是有的吧,但他并非明代神话小说《封神演义》里才有的太乙真人,更不如黄昏时太白的金星切合。
到了魏晋南北朝的乱世,也出了一本地理志,但它叫《魏书·地形志》,书中提到武功郡的美阳县有岐山和太白山,但这并不是最早出现“太白山”名字的,更早一点的郦道元编写《水经注》,在十八卷里《渭水》记载:“杜彦达曰:太白山,南连武功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这是“太白”二字最通俗的解释,但却无从考究这个杜彦达是何许人,只能推测“太白山”这个名字在他们之前一定是有人提到过的,可能是连名字都早已失传的那时候的地学家。
在李白出生的五十多年前,房玄龄主持编写的晋书地理志里所描述的太白山却与汉书是一样的,但唐时有一本正经的《录异志》,在卷七的异石记录里,说“金星之精,坠于终南圭峰之西,因号为太白山,其精化为白石,状如美玉,时有紫气覆之。”
明代的徐霞客一定也是去过终南山的,大概日记已失传,清代的钱谦益作《徐霞客传》说他在准备去峨眉山之前,“繇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栖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或者徐霞客想找寻那条可以横绝峨眉巅的通蜀鸟道,可惜碰到了兵患。除了他们,历朝历代像葛洪一样进山采药的炼丹道人也一定很多,如今,细究起来也说不清李白当年有没有走过跑马梁,那条当代从太白山到鳌山的火热穿越线路,已经在今年封存了。
似乎我的小目标只是这个青藏高原以东的至高点,我也曾多次在冷天气里打听去登太白山的路,去过的和没有去过的朋友都给了相同的劝阻,说是历年来很多失踪伤亡的人。我只好盲目的等待机会,等着等着,青岛以西所有的名山大川剩下的屈指可数。恰好我这一次西行归来已是夏天,终于不用再担心山顶的坏天气,我想是恐怕连雪都见不到了。
本来预备一大早从西安出发,却忽视了是端午节的假期,不但第一班车没有赶上,连第二班车也耽搁了很久,硬生生在停车场站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到了太白山森林公园游客中心外,首先迎来的是一群老大妈,劝说着下车的每一个人要先在附近住一宿然后第二天清早进山。我绕开他们,箭步到了售票厅,我只想着下午仍可以从汤峪口进山,能走多远走多远,天黑前能找到住处就行了。
遗憾的是,游客中心也如很多酒店一样,说是笔记本电脑属于贵重物品不能寄存,我只好背上远行四个月的所有行李。大概太白山北坡都有众多的古道观庙宇的遗存,进山路上首先看到的是维修的比较完好的太白庙,在到达下板寺之前,从可以看到骆驼峰的位置向上,几个可以停留步行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近年的新产物。青山秀水间突然峰顶密林间喷洒出乍看美丽的瀑布,虽然旁边崖面上雕刻了水月观音的座像,仍然觉得瀑布是不符合自然规则的,刚好有捡垃圾的老大爷经过,问过之后才明白,所谓的瀑布只不过是水泵的杰作。之后的诸如剑劈峰、泼墨山、世外桃源的,似乎都是些见识短浅的当代人的感叹而已,或许,古人是考虑了山溪边涨水的可能性,在崖边修了进山的简易栈道,但里外都非三国的战略要地,不可能修建如同陈仓道和褒斜栈道一样的摆设,又或者仅仅是一个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复制品,既没有幽谷也没有深邃,非要人云亦云的称之为太白鸟道,只当是发展旅游如溪水一般浅显的见识了。
从红桦坪也有一条索道,直通那个海拔3500多米今天称作“天圆地方”的峰顶,这条索道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天下”,是想寓意落差最大吗?但它是我听说过最贵的索道,往返要230元。继续向上,绕过乱石坡,就到了终点。已近下午五点,打听那附近的住处早已预订一空,从那里上去的索道虽然只要60元,但我掂了掂背包的重量,觉得天黑前是可以到达板寺新村位置的。
从那里先要拾级而上,台阶尽头是锁住的天都门,我估计这名字是从王维的诗中来的,右拐绕过,可以看到门后的是一个小平台,海拔2800的地方,除了一排门面房就是一个立在当中的大石头,刻着“秦岭主峰太白山”,很多人在那里排队拍照。
可惜,平台上除了售卖干果与纪念品,瓶装水竟然没有。对我来说,又没有高海拔的不良反应,要乘坐索道上山是很丢人的事情,而且林间都是完好的木栈道,也有一些前日进山轻装下山的人,还有人拎着五升的大瓶水,我打听到向上走距离上板寺不到10里路,问路的同时也讨要了剩余大半的瓶中水倒满了我的杯子。
我知道,在负重上山跑动中,除了腿累,粗气喘过最需要的就是饮一口水。不到一个半小时之后,位置上过了索道上站,大概就是上板寺的位置。靠山平台修建一排板房,平台入口处上坡,有一处小庙,出来一个凡人模样的胖乎乎的男道士,我问他板寺新村的位置,他指了指台阶下的那排房子,我似乎很惊异,在山下听到这个带村名字的时候,我想象的会是山民的小村落;台阶之上标识是拜仙台,一块悬空的大石头,底下是深深的悬崖。眼看着黄昏即将来临,看样子会有很美的晚霞,况且天黑前是赶不到下一个歇脚点的,能不能剩余床位都难以确定。问过之后得知住处还有,但惊讶的是泡面要20元,约300毫升的瓶装水要8元。
更幸运的是这次西登太白山,可以山顶处碰到散云浮动的黄昏。很深的睡过一觉,在日出前醒来,远望地平线之上很宽的浮云带逐渐泛红,日出仍在斜方向的云隙间。等太阳升高,浮云淡开,逐渐清晰的山峦间竟然是一片云海,位置大概在下一个落脚点的山谷间。
匆忙间收拾床铺,把包寄存,只带了相机、望远镜、水杯、登山杖等必需品,直奔那条长索道的上站,山坡间低矮的杜鹃花像是开过没多久,山是花岗岩质地的,不过因为冰川褪去热胀冷缩和重力作用老化崩塌了很多,再高一点密生着旺盛的冷杉林。
这一段坡的尽头,近乎直立的长条石头上,当代人刻了三个字“哮天犬”,乍一看惟妙惟肖,确实像一条小狗抬头望天,但这顶部的残留似乎不可能是自然力的偶然杰作,对比过后原来是无聊之人的摆放而已。之后就是刻着“天圆地方”的顶部,木板道上落满了昨夜的降霜,需要小心翼翼的走动。但从那里已经可以望到小文公庙的位置,更远处就像是冈仁波齐的转山路,在碎石遍地的坡间画了长长的一条线。
我背着两条登山杖,不到20分钟就快步到了木栈道的尽头,路上有回程的好心人劝我慢走一点,也有人惊讶的跟同伴说着我带了登山杖都没有使用。更简陋的几个平房,住客似乎都还没有走光,但继续进山需要登记的,这个登记可能不会像四姑娘山一样关门前问询你的位置,警示作用也会有的吧。
闲聊间,他们似乎要取笑我昨晚没有继续赶路住到他们这里,有人说能拍到流星,我不由的问有没有银河,问过之后才意识已经是夏天。确信他们是看到了的,但他们没能让我羡慕,我说珠峰下的更好看,给他们看照片,突然发现另外一个手机不见了。
我仔细的想了想,并没有路上掉落的动静,只能是掉落在床下,但那里已经没有手机信号,已经不能确定是否能找得回来,便继续赶路。
偶有小片绿草坡生着几朵粉红色的小花,其他的就如远远看到的一样,碎石头一片,我从那里开始使用登山杖,偏左前行十几分钟,然后就要右拐,左前方可以远望的最高点就是海拔3761米的拔仙台了,山凹间有一处落脚点,位置我猜是大文公庙或者大爷海,其下山坡有一条长长的新生的滑坡。记得并不准确的地图标示从小文公庙到大文公庙要有9公里路的,海拔3500米的羊肠小道,我仍轻快的赶路,迎面蹒跚地走来中年夫妻两人,他们告诉我前面是大文公庙的板房。我问他们是不是有了高山反应,男的说他老婆轻微高反,但腿疼已经走不动了,从疼的位置上判断是走了太远的路超出了小腿的承受范围,我说我给她抹一点印度的去疼膏,然后可以慢慢再走几公里,并建议他们乘缆车下山去。
将近过了两个小时差不多10里路才走到大文公庙,大概另一侧的山谷就是通营口镇的路。要去大爷海,却要翻上更陡的坡,然后继续走几公里。或许因为更高的海拔,或者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我记得上坡已经有一些吃力,与先前近似的路况,平坦的位置有很多人摆放的玛尼堆,更高处似乎多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但略显苍老的面容并不清秀,或许可以想象各种小动物,甚至是人的举动。
看看表,当我可以看到大爷海的时候已经又过了70分钟,这个内地海拔最高的湖泊,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大概是冰川时期的冰斗遗迹,至今仍不知道它的深度。湖边先前的石头房子是已经废弃的,屋顶长满了青草,另一边的小坡之上两排板房可以供有人记住。
偶然间,看到石头上站了麻雀大小的一只小鸟,并不是传说中的“净水童子”白顶溪鸲,大概都是捕食湖面浮游物的,它们的行为自然净化了湖面。相比之下,乱扔垃圾的人类,尤其是在大爷海野泳的几位老大爷,并没有文明的意识。
从大爷海继续向前好像有一条路,但左上去拔仙台的方向似乎没有路,只能在碎石头间缓慢上行,爬坡以后是相对平坦的碎石摊,似乎其他方向也上来几个人,都去往几百米外的碎石城,大概那里的拔仙台先前也是就地取材修建了石房子的,后来年久失修只剩下坚固的石墙。
穿石墙而过,最高处一角有一块破裂的石碑,四周是简易的绑着的木头围栏,差不多每个人都要靠近石碑留影的,在我的建议下扶正了石碑,在底部的断裂处楔进了一块石头固定。
坐台顶休息的几个人相互帮忙拍了照片,已是上午十点半,我决定去远看一下其他几个湖泊,那个玉皇池和三清池应该在左前方的,出了台顶从碎石坡后方向斜下,这时候只看到了三爷海,我用望远镜仔细的找,只看到远方有一片冷杉林,大概是被山坡挡住了视线,或者因为山坡附近的一团雾。
小一点的二爷海出现在右前方,边上是一条路,我想从那里向右前方大概就是四十里长的跑马梁了,那是去鳌山的必经之路,我并没有足够的补给到那里去,决定走下坡到二爷海的边上,沿路回返。
毕竟我已经偏离人群很远了,沿着大爷海外延的小路往回走,在那里休息片刻,吃了几个小面包,有节制的喝了几口水,然后用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返回了前夜的住处,只可惜在回返的途中,几次碰到团雾,并不能重复的看到先前的风景。因为是假期,路上碰到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人聚集在出了小文公庙的拐弯处,路边的坡地上留了很多垃圾,难得看到两个年轻人自己装了袋子带走。而在木栈道的尽头,因为围着丝巾的大妈们要合影,竟然挡在了那里,甚至嫌弃过路人影响了他们的背景,老大爷呢,似乎要在木栈道找一找逛公园的乐趣,高音量的播放着京剧。
在那段路上,若有频繁的问路人,他们是在找一个理由放弃的,实在问不到走到大文公庙要多久的时候,就会回过头,自然自语的说都像他一样不会走到的。我自然不会搭理这种人,我要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在天黑前赶上回西安的末班车。
住过的房间已经被打扫,并不确定是否被其他游客捡走,只好去取了背包,问那时值班的段鹏,他帮我问了打扫卫生的阿姨,就把手机还给了我。我谢别他们,然后徒步下山。双腿的弯曲度,加以登山杖的支撑和木板面的弹性,在惯性的跑动中,似乎让诸多无力的登山者误会了我的专业,而我更有成就的是下山途中阻止了好几个要爬树上拍照的中年人。
后来,我问段鹏,是否知道大爷海名字的来历,他说可以想象一下长辈的称呼,应该是无可比拟,不可深测的意思吧。
载《青岛文学》2021年12期
鲁青
2019年1月25日夜于深圳南山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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