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版本《留情》
张爱玲在小说集《传奇》的前言中说,书名为《传奇》。其目的是在传说中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寻找传说。
她从生活日常里挖掘荡气回肠之感的功力,确实深厚。《留情》便是普通人的传奇。它是不甚知名的一个小短篇,但在多个小说集里,张爱玲都将之置于首篇,可见她对此篇的喜爱程度。很讶异,张爱玲25岁写就本篇,写老夫少妻,笔笔老道精准,与现实夫妻关系纤毫无差,真正“提笔见老”。
书里的少妻36岁,老夫59岁。张爱玲经历胡兰成后,也是在36岁遇到60多岁的赖雅,开启了与之相同的夫妻模式。也许,这本就是她多年后的生活预测,才成就了她天才的笔调。
女主敦凤是亡夫再嫁,男主的原配妻子生着重病,两人走到一起是互取所需。张爱玲从十一月的一盆炭火着笔,写夫妻俩一天的生活日常,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
潜心研究张爱玲的许子东教授说:看懂了《留情》,也就看懂了婚姻。的确,男女主夫妻安宁的表象下,潜藏着令人愕然又释然的婚姻真相。
一、乱世下,婚姻成男女逃生通道
张爱玲取名字是很讲究的,《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姓范,意味着他不过是白流苏颠沛流离后想拥有的一张长期“饭”票;《留情》里,男主姓米,也无非是女主敦凤躲避风雨谋口粮的对象。
嫁给米晶尧之前,敦凤的处境确实艰难。她寡居多年,物质上遭亲戚盘剥,精神上受旁人嘲笑,自己又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恨嫁的心当然是有的。可如果米晶尧不是个有钱的,无法让她生存无忧,她大概也不会有积极的行动的。
她与米晶尧相识,还是通过她交际花般的表嫂杨太太。米是杨家的座上宾,与杨有着或明或暗的暧昧关系。照敦凤的性子,她是不能忍耐这些的,但她还是千方百计嫁了,婚后也容忍了杨太太对米晶尧“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的招惹。
原因无非还是米晶尧是个有钱的,能给她衣食无忧的后半生,是她逃往生天的最佳通道。
对米晶尧而言,他的前半生也过到了绝境。他的太太是个广东人,同在国外留学时认识。太太是个神经质的人,与他对打对骂的,与儿女也吵到翻脸,儿女都避得远远的了。如今,她又生了重症,自己都时日无多了,更别说照顾丈夫了。
他就像孤岛上的一个人了,加上过去的不顺心,他也急于想要一个港口,来接收他的后半生。敦凤是个上等的,还保有姿色的女人,又比他年轻那么多。无疑,这是陪伴他后半生的最佳人选。
于是,这两个人坐在黄包车里,隔着层层衣服,隔着大衣上的肩垫,“觉得很平安”。
而布置在两人婚姻背后的时代大背景,我们不能不提,这也是张爱玲笔下诸多婚姻选择的无声理由。
在夫妻俩去往敦凤舅母家的途中,敦凤买了一包板栗,用报纸包着。由这张报纸,她想到了前些天包东西的报纸上所印的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然后想到了自己。张爱玲向来吝啬,如果不是有深意,她不会花这么多笔墨只为引出电影名。
《留情》写于1945年1月,正是新旧交替、局势混乱之时,人人自危。作为乱世里的普通男女,战乱早已让他们疲惫不堪,许多人在大局里无法求安宁,只好躲进小家成一统。不管有爱与否,婚姻是最大的逃生之道,结婚遂成潮流之势。处在同样处境里的白流苏范柳原之流,同样也是城倾之下的婚姻逃生。
张爱玲和赖雅
二、关系里,利己是相互抗衡之砝码
两人虽然走到了一起,都觉得很平安,但关系的博弈却还是激烈的,甚至《留情》最大篇幅都在细细絮叨两人的相处。在絮叨里,随处可见“利已”的行为和语言。
按常理,一个二婚的女子,一个花甲之年的男子,结婚的事能低调就尽量低调了,但敦凤不。比如客厅最显眼处,是敦凤精心配饰的结婚证: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
敦凤的高调,其实是在宣告主权——这个男人是我的,虽然原配还在,但这个男人只能认我。
米晶尧在乎吗,并不。高挂结婚证书,对他并无损害,甚至是可以炫耀的。敦凤这个上等的、还有年轻资本的女子,想全部拥有他的心理催生出种种“出格”的行为作派,似乎都透着敦凤对他的真心。他后半生要求的“艳福”,当然也包括了一个女子的真心,这无疑是利己的。
后来在杨家,敦凤当着丈夫的面故意提到前夫,还说算命算到丈夫只有十二年阳寿,米晶尧都只笑笑不语,实在受不了就离开一会。承前可以看出来,敦凤对米晶尧的种种怼语,后者对前者的步步退让,均由米晶尧要去看望太太这件事引出。这跟结婚证事件的各有所得异曲同工。
敦凤认为“自己如花似玉”,而米先生“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嫁给他是蒙羞的。如果他还有二心想着大太太,自己也太亏了。所以她才表面不嚷嚷,但内心十分抵触地为难丈夫。她为的还是维护自己,虚荣心也好,自我怜悯也好,都是向已的,不考虑他人的。
而米晶尧,抱得美人归的侥幸也让他有所宽容的同时,他是在乎这个少妻对他的紧张的。他身上的热情在太太那里已消耗殆尽,如今“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的敦凤,激起了他新的热情,他在敦凤的计较里,似乎又活了过来。篇首“炭”的意象——“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的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用在他身上也同样合适。
由此,他可以不跟敦凤较真,甚至于可以笑着看她娇憨耍性子。人之将老,留恋青春的躯体,激赏年轻的情感,那都是悦已悦心的,都是自己想要的。
在这些你进我退的较量中,两人均以利已为砝码,维持着稳固的现世夫妻关系。
张爱玲与赖雅
三、婚姻中,错位“留情”是常态
在两人稳固的婚姻关系里,不容忽略的点是,他们对彼此是没有爱的。
敦凤对米晶尧是不满意的,除了有钱,他什么都没有,她认为他是配不上她的。在舅母面前,她说“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她甚至以对他动情为耻,无情成为她虚荣和炫耀的资本。而米先生对她,更是骨子里头的利用,最多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没有爱的半路夫妻,情都留在了何处?
敦凤十六岁以千金之躯嫁给鲜衣怒马的前夫,该是烈火烹了油的激烈。前夫又早逝,留给她的应是定格的壮年男子形象。因此,多年过去,她仍然只记得他的好:
她的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
她对米先生外貌上、年龄上的挑剔,实在是以前夫为尺子,在一寸寸地量,又以前夫为镜子,在一点点地照。可以这么说,对米先生有多不满意,对前夫就有多怀念!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得到又失去更让人剜心抽骨,无法自处。在物质上,敦凤不得倚赖米晶尧,在情感上,敦凤是全然地把自己留在了过去。
而丈夫米晶尧,虽然享受着少妻带来的艳福,但在内心深处,他是疏离敦凤的。他的心像“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他对敦凤也是冷的。他的情也都留在了前半生。
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 不算了,不算了。
与太太的相处,当时不见得有多开心,但那时的米晶尧正是感情最丰富、生命能量最强大的时候,些微的碰撞都能撞出火花,那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生活。他跟太太是对打对骂,吵吵闹闹的,对敦凤却是要说“对不起”“谢谢你”的,但也仅仅是说“对不起”“谢谢你”而已。他对她止步于疼惜了。这虽然没什么可悲的,但同样也没什么可喜的。
读到此处,才彻底明白“留情”的含义:情留旧人,再无情可以留给今人。
敦凤永远记得那个少年郞,米晶尧永远记得仓皇里热烈的妻,老夫少妻均把情留在了自己生命的最热情处,无情留给了彼此。这错位的留情,使多少婚姻平静下起了波澜!
多少婚姻不是这样呢?他们相敬如宾,却冷冷疏离,不过是拿着对方的优势,当了自己的拐杖。在午夜梦回时,记忆里跳出来的是前尘往事,与之狠狠纠缠一番后,再沉入睡海里。早晨清醒过来的男男女女,继续守着生命的余温,拄着对方做拐杖,缓缓前行。
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张爱玲,多年后遇到赖雅,我很难相信她对他能产生热烈的爱,他们也不过是各取所需。我也很难相信,在夜黑的梦里,与胡兰成的过往没有让她抵死抗拒,又频频挽留。
人生的过往,承载了我们年少的岁月;那时的人,押注了我们蓬勃的热情。待时日过去,故人西辞,我们再无可追寻和重现。就像那盆炭火,死灰复燃后,也只是微微的红火,“活着,就快成灰了”。
张爱玲与胡兰成
四、无情处,仍可相持温暖前行
两人尽管彼此无情可留,但总有些“一刹那”的片断,让他们互相依偎,取暖前行。
敦凤虽然和丈夫生着气,但怕他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有意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敦凤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坐三轮车,觉得很安全;经过邮局时,她想指给米先生看那里的鹦哥,那里有她的过去,她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米先生与舅母扯着画卷在比划,敦凤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小孩子,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米先生被她的话尬住后离去,不久之后又返回来接她……
这些“一刹那”的瞬间,或许不能抵销那些“不加润色的现实”的灰色、无力、卑琐,但足可以温暖两只经历风雨后落难的孤鸟,支撑他们合力再造一座新巢。
在《留情》里,张爱玲以景色描写隐喻性地概括了这对老夫少妻的婚姻实质:
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出现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虽然是易逝的一刹那,但终归是亮色的,彩色的,足够温暖余生的。
”一刹那“这个现实“杀手”,其实在张爱玲的其实小说里也高频出现,都承担了悲凉底色下的一抹抹亮色。
《倾城之恋》里,香港的枪林弹雨让白流苏和范柳原体会到“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虽然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了;《金锁记》里,姜季泽设计来要金锁的钱,她识破了他,将其打骂出去,又转身上楼去再看他一眼——“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一刹那的回味里包裹着姜季泽那滚烫的话语,以及自己十年的真心,这足可以麻痹她往后颓败的人生;《沉香屑第一炉香》里,乔琪趁着月光来,又趁着月光走,薇龙觉得“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她迷醉于“方才那一刹那”……
忽略张氏悲凉,张爱玲最后给了敦凤和米晶尧最大的祝福: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
如此,乱世下,现世里,婚姻关系利己持衡,纵然无情可留又何妨?互为拐杖,相扶相伴或许才是婚姻最残酷的真相。想来,有可追忆的过往,有可携手的今人,夫复何求!
张爱玲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