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副主任医师、博士,现任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风湿病科主任。
200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儿科学,博士)。 对于过敏性紫癜,幼年特发性关节炎,儿童系统性红斑狼疮(新生儿红斑狼疮,婴幼儿起病红斑狼疮),幼年皮肌炎,系统性血管炎,肾病综合征,泌尿道感染,泌尿系统畸形等疾病有丰富的临床经验。2010年赴美国辛辛那提儿童医学中心风湿科和肾脏科访问学习,对生物制剂在儿童难治性风湿和肾脏疾病中的运用积累了较多经验。采访 唐晔 编辑 王玉
采访笔记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支旋律可以让自己仰望星空,绽放光芒。她的旋律是《I believe I can fly》 ,“生命只不过是首让人忧郁的歌,但我相信我能高飞,我看见我跑过那敞开的生命之门,这是我生命中必须实现的奇迹——很戳动泪点的,我常常用来鼓励自己,鼓励小病人和他们身边的亲人。”
儿科医院风湿科主任,副主任医师孙利。擅治过敏性紫癜,幼年特发性关节炎,系统性红斑狼疮,干燥综合征,皮肌炎,混合结缔组织病、难治性川崎病、风湿热、结节性多动脉炎,多发性大动脉炎、ANCA相关性血管炎、坏死性淋巴结炎、白塞病等小儿风湿性疾病。
一场谈话,几度说中心事,尤其是说到父母,眼角就有止不住的泪水滑落,“从医之旅受父亲影响很大,但他已看不见我现在的成就了,我亏欠母亲很多,她操劳一生,心里有太多放不下。”
这是个容易动感情的医者,她说,那些孩子让她牵肠挂肚。我们一起去病房的时候,她逗孩子们笑,首先自己就笑了,笑得很美。“其实就是让那些父母宽心,红斑狼疮这样的慢病直接就能击垮一个普通家庭,何况我们的病人很多来自贫穷农村,虽有一些善款基金,仍然杯水车薪。你看这个母亲,为了治疗费,每天都会出去,用她的方式化缘,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几百元。”她说,为了孩子的生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轮不到某些“善良”的人假借乌托邦式的“道德标准”居高临下来指指点点。她看到过许多为人父母的男女,用最卑微的方式,最廉价的辛劳,撑起了一个奇迹。也见识了亲人们当场放弃,恩断义绝,置身事外,形同陌路。
她的桌上有一幅她最喜爱的儿童画,是红斑狼疮的小病人送给她的。“到处都不愿意收,我坚持收治了,孩子很争气,一天比一天好。内科医生的特点就是精妙推理,精准判断,精确用药,时而一元论,时而二元法找到疾病真相。”她说,真相乍现的时刻就是成就感爆棚的一瞬,有一种扼住死神咽喉的快感。
挑起科室重担才几个月,她已经有了清晰的目标:“五年内,力争小儿风湿在国内数一数二,十年内,在国际上有知名度。”
人到中年,她开始尝试改变她的急躁,改变向家人宣泄脾气的惯性,开始用另一种态度审视自己,“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中年是这样的:可以倾诉,我希望告诉别人我的无助,而不是一个人咬牙硬撑着;可以软弱,但我不是真的懦弱,只是有时也需要哪怕一丁点的鼓励;可以幽默,我希望有人和我一起嘲笑这急功近利的世界,嘲笑这七十二变的病魔。 ”
年轻的科主任
1975年,孙利出生在一个大家庭。祖辈离世(去世)的时候,她还小,无法理解生老病死是人类的自然规律,但看到家人悲痛欲绝,疼爱她的亲人再也不能和她说话,她就想,长大了要做个医生,救治好生病的人,不让他们离去。
高考的时候,她所有的志愿都填报医学专业。“没有想过就业问题,那时候也没有如今紧张的医患矛盾。医学生都认为医生是崇高的职业,受人尊敬。家里有个医生,不说大的抱负,至少能先帮到家里人。”
大学的时候,父亲被查出早期肾癌,一下子觉得家里的天塌掉了。但是手术后,接受生物治疗,吃中药,化疗巩固,父亲很快就回到工作岗位了,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规。这件事给她感触特别大——很多疾病早期发现,早期诊断和治疗,可以避免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这让她坚定了做个好医生的信念。
父亲在她学医的路上给与了很大支持。本科五年毕业后,她想继续深造,父亲摒弃传统观念坚定地支持她。“后来选择肾脏科,似乎与父亲患过肾癌有关系,但是实际上一个是外科肿瘤系统,一个是内科,关系并不大。”
接着是硕博连读,10年苦读结束,等真正当上医生,可以报答双亲的时候,打击再一次袭来,父亲被检查出鼻腔息肉,经过诊断是癌细胞转移到脑部,无力回天。“还好拖了一段时间,我结婚,生儿子,父亲都看到了。”
从1999年至今,她一直在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像家一样,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原来肾脏风湿科是一个大科室,今年6月,国家对三甲医院要求分科全面,肾脏风湿科独立分离,孙利做了风湿科主任。“成人风湿内科也是很晚才分支出来的,更不用说儿科风湿内科,算是亚分支的亚分支,儿科风湿内科的历史很短。过敏性紫癜、幼年特发性关节炎、儿童系统性红斑狼疮、幼年皮肌炎、系统性血管炎等。这些成人会有的疾病小孩都会有,只是发病率不一样——有遗传背景,也有环境因素,人体固有的免疫系统,如果这套系统不能战胜疾病的话,一旦疾病突破平衡,就会发病,有些小龄的病人,才一两岁,就发病了。”
医院的平台起点高,在全国名列前茅,全国各地的病人慕名前来,往往都是疑难杂症,她的科室里,外地的病人占到60-70%。
她坦言压力很大。“科室刚刚成立,想着如何规划,让科室在未来几年有更好发展。最大的压力不是来自病人,而是把队伍带出来——这样一个科室分离出来,在全国要占到什么地位,甚至在亚洲、在国际上能做出什么贡献,把治疗水平提升到世界级的水平,这些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问心无愧
2010年,孙利去美国辛辛那提进修肾脏科和风湿科。“在国外,最大的感触是医院给孩子的爱,而不是考虑钱的问题。”
孙利去的是一家教会医院。那里有完善的社工团队,整个医院每个科室都有一个团队(Team),医生在收治的同时,社工就会过来了解情况,家庭收入怎么样、住在哪里、有多少钱给孩子看病、需要什么帮助,了解虽然不能给予任何允诺,但是这个义工团队会寻求支援,比如给家长和孩子提供免费住宿等。
孙利在美国眼界大开,“了解到什么是人文关怀,医生不用考虑病人的医疗费;看着病人身上插着各种机器,痛苦不堪,社工们会祷告;至于医疗费,医院会通过其他方式募集善款解决。”在国外看得多,思路也开阔。现在,肾脏科也有个类似的生命源泉的基金,外地对于需要定期评估、的经济困难的患者家庭,科室已和附近宾馆签订协议——病人家属可以免费住宿,费用来自慈善机构。
孙利坦言:风湿病人不是没有办法治疗,而是用不起好药,比如肿瘤坏死因子拮抗剂,雅美罗等就是治疗很有效果的生物制剂,可是有些家庭真的用不起这昂贵的药物。“只能力所能及地的付出,自己毕竟只是医者,更多的时间要花在医疗上,真心地希望社会能提供更多更有效的慈善。我们的平台也努力开展了很多慈善关爱活动,从无到有,从有到更好,这个世界就一点点变美好了。”
孙利受导师徐虹教授影响很大,“徐教授金点子很多,我偷学了许多高招,像‘争做小龙人,打针我不哭’这样的活动就深受小病人的欢迎——打针如果不哭,就给贴上一个卡通小贴纸,集满可以换一个礼物。虽然这里是医院,有冰冷无情的死神,但更多的是医生和孩子的欢笑。”
孩子们也特别喜欢孙利。曾有浙江一个小女孩,要做骨穿、肾穿,这是大人都胆战心惊的检查。孙利说,这个时候要鼓励孩子,告诉她整个过程中哪个步骤最疼,告诉她哪个关可能会过不去,如果受不了就喊停——这个小女孩情商特别高,她说按照医生说的真的没有这么疼,孙利送给孩子一支彩色笔作为奖品,孩子非常开心。
孙利在面对病人的时候很容易动情,但在处理病情的时候果断异常,往往是当机立断的。“做不到救活每一条生命,但至少可以做到问心无愧,让家长没有指责、没有抱怨。真付出了,家长和孩子都能体会到,人心都是肉长的,好与不好,都能看得见。”
孙利目前最关注的:一个是系统性红斑狼疮,另一个是幼年特发性关节炎,特别容易合并致死性的巨噬细胞活化综合征,临床表现为反反复复发烧、肝脾肿大、关节痛,迅速三系下降,抽搐,肝功能损害和凝血功能异常。有时基层医院来的一些病人经过一些治疗,被当成普通的感冒发烧来治,激素用了又停,对这个病的后期治疗上造成一定的困扰。
她的治疗特点是精于诊断、敢于用药。“要会诊,也要独立思考。诊断是治疗的精髓,一个病有很多治疗方案,但前提是诊断,有些能够铁板钉钉,但有一些没有办法确认,这个时候要寻找证据,判断准确的病因,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就要勇于担当,而不是一句,你去别的医院看看。”
孙利认为:风湿性疾病是有年度跨域的,诊断的早晚对病人影响很大。很多孩子先后得了癫痫、口腔溃疡、冻疮,最后确诊是红斑狼疮。这种从很多病症中找出根本原因,她称为“一元论”,但同时还要用“两元论”——是两种疾病引起的两个系统的表现。“曾遇到一个肠梗阻的病人,开刀之后又是肠梗阻,又要开刀,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后来我过去一看,这是个隐瞒红斑狼疮病史的病人,是狼疮引起的假性肠梗阻,元凶是红斑狼疮。”
她说:最喜欢和儿子一起看《名侦探柯南》,寻找证据点,缜密推理,找到凶手,然后才能将病魔“绳之以法。”
口述实录
唐晔:您有没有印象很深刻的病人?
孙利:有不少吧。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孩,家里有六七个姐妹,有一天感冒了一定要去上学,结果发病了,查出来是个狼疮病人,有很长时间的病史,还有糖尿病,长时间神志不清。她的爸爸很了不起,别人劝他说狼疮是个无底洞,已经有那么多女儿了,都劝他放弃,爸爸就不肯,说医生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在工作单位附近租了房子,一有空就来给女儿换尿布、喂奶粉、打胰岛素,这样坚持了半年,现在孩子已经神志清醒了。孩子的爸爸让我们感动,我们能看到死亡的决绝,也能看到生命的奇迹。很多感动都是家长给我们的,慢性病,考验的是人性和耐力,只有医生和家长都站在一条线上了,才能战胜病魔。
孩子们都很可爱,作为儿科医生的幸福感特别强烈,因为孩子一点都不会装病,好了就是好了,病治好了,跟医生特别亲。我这里小孩子做的手工、十字绣等,在走廊里挂着满满一排。现在一床有个小女孩四五岁,口齿特别伶俐。住了三四个月了,在山东是当成脑炎治疗的,发烧、抽筋,当地医生最初考虑是中枢神经系统感染,用了各种抗生素,出现严重的腹泻,从山东插着呼吸机转过来的,来的时候特别瘦,整个人都变样了,意识模糊。你看她现在,抱着馒头、零食开心极了,虽然还是吃不下太多东西,但是她对妈妈说,长大了我要给你包饺子吃,是不是很令人感动?这个小女孩妈妈的坚持也是超过常人想象的,家境很困难,每天都坚持出去化缘凑钱。3月份发病,4月份转到这,一直住院,费用昂贵,我们也尽可能想办法帮她申请基金。
曾有个福建小朋友看到隔壁床上有部玩具汽车,会呜呜呜地响,很想要,他爸爸是在工地打工的,舍不得买,我想想没有多少钱,就网购了一个,第二天玩具就到了,孩子好开心。后来看到他爸爸在好大夫网站上留言,说一个玩具汽车可能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他来说,像是一盏灯,可以指路,也温暖心灵。孩子生病,家长其实压力最大,看到医生真的为他们的孩子着想,是他们最大的安慰。
唐晔:临床上,有没有遗憾的事情?
孙利: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红斑狼疮晚期。花样的年龄,太可惜了,激素、免疫制剂、生物制剂都用了,效果不好,出现急性肾功能不全,做完血透说头疼,血压很高,处理血压的时候,人一下子就没有了——抢救的时候脑疝,瞳孔一个大一个小了。家长最后还是说谢谢我们,我们救治了很长时间,我甚至在自己的大学校友群里拉捐款,多筹些钱,希望能救她回来。
唐晔:哪一段是您最开心的时间?
孙利:算下来学医十年,当医生十几年,我在做小医生的时候最开心,那时候父亲(父母)仍健在。
唐晔:平时怎样调节自己?
孙利:我喜欢运动,特别喜欢跑步,大学的时候养成了晨练的习惯。
唐晔:人到中年,对走过的路有什么感触吗?
孙利:走到现在,很庆幸没有走太多弯路,还是很感激上苍。人到中年万事忙,上有老下有小,但是忙得充实,有成就感。如果等到退休了可能还会有些失落。
唐晔:平时喜欢阅读吗?
孙利:我喜欢阅读,但现在没有更多的空闲时间,读的都是专业文献,如果仅仅是临床搞好了,没有科研也是得不到认可的,医院对业务和科研都是有要求的,所以只能逼着自己查资料、写文章。
唐晔:对自己的科室有什么目标?
孙利:要让科室成为医院特色,成为不可或缺。五年后希望能跻身全国排名前三甲的科室,十年之内能做到亚洲靠前的排名。这需要整个科室的不懈努力,除了临床技术,更要有科研上的进步,同时不断提升梯队的水平,才能做到这些——这是我生命中必须实现的奇迹。
唐晔:您性格中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孙利:乐观,凡事我会往好的地方想,抱有最好的期待,做最坏的准备,把事情做周全。我性格中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睡一觉就把什么都忘了,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
唐晔: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孙利:脾气有点急。在单位里隐藏得很好,但是对家人就容易发脾气,我们总是把好的情绪给了陌生人,把坏的情绪给了家人,这是不公平的,我已经意识到这些。家里人迁就我、适应我,但是不能因为家人的宽容就作为借口,这方面我得调整自己。
唐晔:如果给您一个假期想做什么?
孙利:如果有一两个礼拜的假期,我特别想陪在家人身边,把平常没做的都补做了,好好收拾家务,平时都是妈妈在做这些。我想把生活节奏放慢一点,多扮演一点女儿、妈妈、妻子的角色。如果假期能再长一点的话,很想去欧洲进修,欧洲风湿科发展得早,比较先进,想去提升自己。
唐晔:医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孙利:救死扶伤,创造奇迹,医学能挽回很多东西,除了生命,还可以修复一个家庭,让它完好无损。作为医者,我明白很多病可能救治不了,但医者仁心更多时候需要倾注感情,尽自己所能帮助每一个病人家庭从最低谷中走出来。医学的核心就是帮助他人。
唐晔:如果将来退休了不做医生,您打算做什么?
孙利:将来退休了,如果经济和精力都允许,我特别想开一个幼儿园,和一大群孩子在一起,很享受。大人会假装,会周旋,会表里不一,但孩子不会,他们带给大人的是惊喜和感动,跟孩子们在一起,那种单纯美好的感觉就是最大的享受,我喜欢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