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曾金秋主编|刘海天《人生有几十年?》近十年来,42岁的林基国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重要的事情”上。举报了“坟墓爷爷”林耀昌。
时至今日,他把微信头像也换成了“钟馗”,“以明其志”。这个曾经的成功商人成了“专业举报者”:写材料、查地址、寄快递、接受电话采访,日复一日。
他坚持在媒体面前保持同一个形象:平头、红色POLO衫。他注重仪表,看记者掏出录像设备,还要问问“是否需要把平头梳一下”。
他常年穿红色上衣,认为红色代表正义。“也担心半路被打击报复,红色比较显眼,引人注意。”
这本不该是他的命运。
2007年,靠五金生意年入百万的林键国卸任村支书,前往深圳经商。
变故不期而遇。2008年,林键国接到几位潭东村村民打来的求助电话:“让林耀昌别再挖了。 ”
广东省陆丰市潭西镇,林键国住潭东村,林耀昌住新溪村。一林两族,相安无事。
他从小便认识在陆丰经营高档酒店和土石方业务的林耀昌。他们都是富户,彼此本无过多交集。
村民们告诉他,林耀昌在潭东村的山头上挖土石,卖给工地。村民们数次制止,收效甚微。
林键国匆忙赶回家乡。当他看到林耀昌开挖的山土后,“也觉得对方做得过分。”
“我是党员,还当过村干部,他挖土挖得那么凶,我能不管吗?”
他决定向镇政府反映,随后又向当地国土局一位官员举报。“国土局的领导说一定严查。”
林键国举报没多久,林耀昌在当地的土方生意被责令停工。
“我当时年轻气盛啊。”林键国告诉界面新闻,“想着劝对方做生意赚一点就行,不要这么贪,搞得村民怨声载道。”
二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两人长达十年恩怨的开始。
2009年,林键国陆续接到匿名电话,让他看好自家的祖坟,“父母也接到了恐吓电话。”林键国说,为此,两位老人不得不更换了号码。
林键国说,在宗族观念深厚的广东潮汕地区,“深仇大恨才会动祖坟。”
这是麻烦的开始。
2009年2月,林键国曾祖父的墓碑被人砸缺一角。潭西镇潭东村委会曾去现场查验,证明这处坟墓被人为损毁。
2010年6月,林键国为祖坟重新立的碑再次被砸。同年10月的一个凌晨,林键国接到家人电话,林家族祠堂被打砸,七代人的牌位被毁坏。祠堂看门的老人看见,20多人分乘4辆汽车赶到林家祠堂打砸,又扬长而去。他未能阻止对方。
这几起事件激怒了林键国家族。“械斗一触即发。”
林键国和父亲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走法律途径。
但时至今日,上述案件均未有结论。
林键国不堪重负。多年以后,他说,如果当时能预料到那通举报电话会带来十年厄运,他“断然不会管闲事。 ”
不知来自何方的恐吓电话,也不知是何人砸祖坟,毁牌位——怕招致报复,他常年不敢回家。父子间也因此隔阂已久,“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三
林键国认为,他和林耀昌已经失去了任何和解的可能。他开始暗中调查对方。“我查着查着就发现陵园的使用有问题。”
2008年初,陆丰市潭西镇政府为深化殡葬改革,决定筹建“安福公墓园”。这座公益性生态墓园由官方委托林耀昌投资建设。
从当时的现场照片来看,林耀昌经营的墓园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气势恢宏。
2013年初,林键国发布了两则网帖,实名举报坟爷违规经营,敛财数亿元。
他在网帖中质疑:“坟爷为何能承包公益性质的墓地?为何能以每平米超过2000元的报价出售使用权?且墓园肆无忌惮地卖给外地人。”
根据民政部门规定,乡镇公益性公墓是为了满足本辖区范围内居民的殡葬需求建立的,不允许将墓园卖给外地人员,公益性公墓每个墓穴的占地不能超过1平方米。而根据当地物价局规定,墓地报价为850元。
此事后经广东媒体曝光,当地官方又查出安福墓园存在未批先用的情况。尽管陆丰市国土局曾表示已经对坟爷做出处罚决定,但还是为后来的东窗事发埋下伏笔。
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举报者疲于应对各种繁琐的资料和法律规定。他通常从查阅相关法条来开始一天的工作,接着搜索可以提交举报信的途径,并逐字校对举报材料——这并非易事。他本来准备聘请律师协助,但为了释放焦虑感,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2018年7月15日,界面新闻去林家探访时,他的客厅里里还堆砌着几箱未寄出的材料和三、四台打印机。为打印这些材料,他已经用坏了七八台机器。一沓厚厚的快递单上写满了北京和广州的机关地址。按照这些材料的厚度,寄出一份文件要花40到50元,这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在林键国的举报下,2013年,林耀昌因非法占地被立案调查。
林键国说,为了防备报复,他和家人在住所周围和轿车上都装了远程监控,并专门请人护送两个孩子上学。这十年他几乎没出过广东省,并因此停掉了外地的生意。“去广州递材料,只敢住省委招待所。”为了防范“可能的袭击”,他还在车上藏了一根高尔夫球杆。
经调查,林耀昌非法占用88.13亩林地,违建5164个墓穴,并向时任陆丰市公安局局长行贿现金20万元。他也因此被网民冠以“坟爷”的称谓。
2016年11月17日,犯非法占用农用地罪、行贿罪的林耀昌从东莞市中院领到四年刑期。
在林键国举报“坟爷”期间,他也收到了林耀昌的“回应”。
2013年,林耀昌举报林键国曾在担任村支书期间“侵占村里钱款”。2013年3月,陆丰市有关部门经调查后表示,林键国在2005年6月至2007年3月任潭东村主任期间,涉嫌侵占“生态林补助款”和“老区修路专项资金”等款项。3月29日,林键国被陆丰公安局刑拘,4月5日办理取保候审,后案件被撤销。
这个时期,“林键国贪污贿选”“林键国贩毒\强迫妇女卖淫”等网帖也开始涌现,网帖被多个网站转载。
林键国随后将网帖发布者牟某告上法庭。法院审理认为,牟某帖子中提到的内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遂判决牟某应立即删除相关文章,公开道歉,消除对林键国的影响,恢复其名誉等。
四
长期举报的后果是心理重负。林键国不得不忍受失眠、焦虑、心肌劳损所带来的困扰。
对于他来说,这只是阶段性胜利。他决定继续举报。
这个念头始于林耀昌在被追逃期间给林键国打过的一通电话。
“他当年给我打电话威胁我,说他有多少产业多少钱,我就故意问他,你林耀昌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说贷款不到一个亿吧。”
林键国说,他断定林耀昌没那么多资产来贷款。“本地都是同学亲戚,一说大家都认识,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林键国告诉界面新闻,他花费了大量时间调查,认为林耀昌涉嫌诈骗犯罪,“其中一笔发生在2013年,林耀昌在被追逃期间,通过两宗被征收的土地作为有效抵押物,涉嫌向银行诈骗贷款780万元。”
2017年9月20日,林耀昌刑满释放当日,即被汕尾警方以涉嫌骗贷罪依法刑事拘留。2017年底,他被移送汕尾市检察院审查起诉,最终移交给指定管辖的陆河县检察院办理。
2018年6月29日,陆河县检察院对林耀昌提起公诉。
五
林键国认为这是又一次胜利。但“创伤是一辈子的。”这些年的遭遇没有成为磨练他品格的那根针。
现在,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麻木,必须用安眠药和酒精来进入睡眠。
他再也不想管别人的闲事。“是真的怕了。”他时常想起十年前的那通举报电话。时光回溯十年,不一样的起点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林父还是在坚持。老家有亲戚治病缺钱,他还是会掏一些。“以前我们那边谁有家事,所有人都会掏钱的。现在,看人吧。”
林键国失去了大量的生意伙伴。他身陷“举报”无力自拔,早已无心工作,只好将五金厂交给弟弟打理。2017年,由于经营不善,林家的五金厂正式关停,“几十万元买的封条机,也草草处理掉了。”
现在,林家唯一收入来源就是房租。他们把小楼的一层租出去几间,还是无法满足全家人的生活。林键国说,他十年前开上“保时捷”,至今没换过车。“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说没就没了,谁不心痛?”
林键国的孩子刚刚参加高考,前几天放榜,孩子考的并不理想,情绪低落。林建国也跟着低落,他埋怨自己坚持举报给孩子造成了负面影响,但现在“也只能陪着说说话”。
孩子也会问他:“举报‘坟爷’的案子怎样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白天,他总刷手机,查看有无最新报道。晚上,他独自喝酒,喝完再吃安眠药。
醉酒时,他还会想起已故的四弟,如今只有父亲敢回去祭拜这位至亲。 “这么多年都是我爸去给我弟扫墓,扫了十二年,他一个老人家要给我弟下跪,谁能忍心啊?”
林键国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你觉得我贪生怕死吧?不怕死怎么不敢回老家扫墓祭祖?我这算什么男人啊,我一直反问自己。”
六
举报“坟爷”后,林家小楼再没有访客。怕连累老家亲戚,他们也很少去走动。时间一长,感情都淡了。“我现在可以说是众叛亲离。”
“人一生有几个十年?”他苦笑。
事到如今,林键国无法再分神想其他事情。他不再懊恼,也不再期待。对他和家人来说,“尽早了结此事,才能过上正常生活。”
他说,哪天案子结了,他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清净一段时间,再把家里的生意扶起来。他明白,生意回不到以前的规模了,能扶多少扶多少。“最重要的,是让家人开开心心。”
“坟爷”被公诉后,松懈下来的林键国又开始焦虑。有时他也会想到“坟爷”,问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同情对方。“我们都是穷山陋屋出来的小孩,大家辛辛苦苦赚点钱不容易,但你不要搞这么嚣张。你砸了我祖先牌位,这就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的。”
2018年7月17日,是林键国四弟的忌日。他独自到常去的餐厅喝了一瓶白酒。
“有人说破镜重圆,镜子破了,能圆吗?”他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