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太阳偏西时，两人回了村子，老头饭还没做好，邻居喜娃表叔过来说，有个女的趴在铁蛋娘坟前哭，都有两三个小时了。

老头面无表情继续做着饭，过了好久，“铁蛋你去看看你大姨。”他说。

铁蛋嗯了一声，便一个人去了下沟。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一个女的趴在娘的坟头上抽泣，铁蛋从来没见这个人，但听爷爷刚才说是自己大姨，也就明白这是娘的姐姐想娘了，特意过来上坟的。

“唉，让你俩打……天天打，现在好……都打没了，不管老，不管少了，你们还打不？傻妹子……你为啥就不听姐的话……为啥就不能勤快点……为啥嘴就那么刻薄啊！还有你李金保……你说你咋就能下得去手？你咋就忍心不管铁蛋？” 大姨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那哭声是那么撕心裂肺，那么揪人眼泪……

铁蛋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铁蛋的心里出奇的平静，他没有见过自己爹娘，直到现在，脑子里仍没有一丝他们的印象，有时候就是想去想，也没有一个印象可想。爹娘在他心里只是一个称谓，一个代号，没有一丝情感。不是他无情，是命运太过戏弄，就像那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一样，知道自己从那哪来，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是谁创造了他，为什么要创造他……

哭的撕心裂肺的大姨感觉到了身边有人，她抬起了头看向铁蛋，只是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是铁蛋，这是自己妹妹留下的唯一血脉，深入血脉里的亲情是永远无法磨灭或者失去的，不管到什么时候，亲情永远无法割舍，无法陌生……

“铁蛋……”

“你是大姨么？”

“铁蛋忍得我？”

“不是，是爷说你来了，让我下来看看你。”

大姨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铁蛋，过来……让大姨好好看看你。”她说。

铁蛋靠近了大姨些。

“铁蛋你受苦了………”大姨又哭了出来。

铁蛋没有说话，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个叫做大姨的人说话，是安慰？还是安慰？他不知道。

“都怪大姨当年太过冲动……唉…已经没了一个，我又何必非得赶尽杀绝……我……”大姨再一次说不下去。

“我娘长的像你么？”铁蛋突然问，爹娘到底长啥样子，这是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今天，他终于有人能问，而且有人能供参考。

“像…像…不过比大姨可漂亮多了……”

“噢。”铁蛋忽然心里有些开心，因为在他心里，娘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终于不再只是一个符号。而眼前的大姨忽然就感觉那么熟悉，那么亲近，她的眼泪让铁蛋开始有些心疼。

“大姨不哭了，爹娘和我知道你来了都很开心。”铁蛋说。

大姨对铁蛋能说出如此的话甚是意外，她想不到铁蛋能这么懂事，“……不哭了……不哭了…”她这才说着停了哭泣。

“我经常过来给他们烧纸，大姨别担心。”

“好孩子……好孩子……”

“大姨你起来吧，去我们家吃饭去，我爷把饭快做好了。”铁蛋弯腰把大姨拉了起来。

“……不去了……不去了……大姨就是想你娘了，所以过来跟她说说话……每次其实都想去看看你，唉……实在又抬不起脸去……现在看见你长这么大了，大姨也就没啥好挂念的……铁蛋你快回去吃饭，别让你爷担心，我这就拾掇拾掇，也往家赶。”大姨揉了揉发麻的双腿，拾掇着地上的贡品。

“那我送送你。”铁蛋也蹲下来帮着大姨一块拾掇。

“唉……多懂事的娃子……”大姨叹着气。

一大一小把那两座坟前的杂草收拾了干净，抬脚离了去。

“铁蛋要争气，要好好学习。”

“嗯。”

“要听爷的话。”

“嗯。”

“放暑假了跟你爷去我家玩。”

“嗯。”

………………

转过一个土梁，便到了公路，太阳已经下了山，地里干活的人们差不多都回家了，四周显得格外寂静。大姨让铁蛋别送了，赶快回去，铁蛋犟着要再送一段，两人刚下了坡，便看见老头坐在公路边上吧嗒着烟袋。

“ 爷你咋在这？”铁蛋问。

老头没有说话，继续吸着烟。

“叔………”

“铁蛋你先回去，饭在桌子上，天快黑了，我送你大姨一段。”老头说。

“嗯，大姨我回去了。”

“嗯，路上慢点………”

铁蛋转身上了坡，往家里走去，从下沟到这大约得二里地，但这离现在的家并不远，也就差不多两分钟路。铁蛋进屋时，桌子上的饭还冒着热气，他知道爷爷还没吃，便用碗扣着一碗，自己吃了一碗。 吃完饭，刷完碗，看了一会故事会，老头这才返了回来。

铁蛋能感觉到爷爷肯定跟大姨聊了什么，但看爷爷的神情，铁蛋没有多问，只是继续看着书。老头从箱子里取出散白酒，倒了一盅，默默的喝了酒，然后吃了饭，坐门口吸烟去了。大哥家的三小子过来跟老头玩，老头也是三心二意的敷衍着，那娃子觉着没意思，便自己出去玩了。

铁蛋看了会书，洗了脸和脚便上床睡了，跑了一天，他也确实泛累，铁蛋很快就感觉到世界一片寂静，天空悬挂的那么空高，翻滚着一种令人恐惧的浑浊云雾，而大地就在自己脚下，慢慢的显现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深渊里流淌着乌青色的水，就像一条粗大的似龙像蛇的怪物在那缓缓蠕动。而铁蛋就躺在那深渊边上，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就在此时，从那翻滚的浑浊云雾中，出现了一个脸盆般大小的脑袋，那脑袋仿佛流星一般直往铁蛋冲了下来，越快越急，越近越清，清楚的能看见那油光满面，惨白狰狞的巨大的脸，还有那铜铃大小的眼睛，射着黑森森的目光。铁蛋跑不能跑，躲不能躲，只能躺在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深渊边上，眼睁睁的看着那怪物越来越近……那一刻，没有语言能形容铁蛋的恐惧，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孤单和绝望……就在那恐怖的脑袋已快要压到铁蛋脑门上时，铁蛋隐约听见了爷爷的声音，好像爷爷还在拍打着自己身体，然后铁蛋便醒了过来。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爷爷就在自己身旁，可是却睁不开眼睛，仿佛自己的身体已好久好久没有休息一样，是那么的疲倦，疲倦的甚至不想听到有一丝动静，然后便是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老头一直追问铁蛋昨晚梦见了什么，为啥躺床上大喊大叫，叫的简直不是人声。铁蛋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梦，可是现在再想起来，却没有一丝害怕。包括老头在内，都没有多想，觉得就是偶然做了一个噩梦而已。结果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铁蛋都会梦到那个一模一样的梦，如此周而复始，渐渐的，铁蛋做梦时的表现不再只是大喊大叫，他会喊叫着跳起来往门外跑。老头只得每天晚上把门插死，把所有可能容易伤到铁蛋的东西，在每晚睡觉前都收拾起来。

半个月后，铁蛋明显瘦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包括嗓子都哑了许多，他变得不敢睡觉，甚至连上床都害怕。老头不知道铁蛋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撞邪了还是生病了，什么烧纸，上香，在碗里用筷子立柱，等农村用的所有方法都用了个遍，铁蛋还是一点没有好转。在每一个这样的夜里，老头只能坐在床边上，眼睁睁的看着铁蛋，当他喊叫发疯时，用力把他搂在怀里……

铁蛋晚上做梦的事很快村里都知道了，因为谁都能听见在深夜里铁蛋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人们小声的在背后议论着，什么撞邪了，鬼附身了，掉魂了等等。下沟家门小爹从别的村找了一个半仙过来，那半仙六十来岁，花白胡须和头发，穿件黄布军大衣，左手拄着桃木拐杖，右手拿着罗盘，有个外号叫范一抓。人们听说有阴阳仙来降妖伏魔，都跑过来要看热闹，把铁蛋们住的小屋围了个里外三层，好多人都只能在院子里等着。

那人进屋后，仔细了解了铁蛋的梦和他做梦时的表现后，抽出腰里一张给死人烧的火纸，往做饭的灶膛里只是随便一抹，然后便直盯着那张被锅灰弄脏了的火纸，盯了半天，忽然看向铁蛋。

“你是不是在河边玩过？然后差点掉到水里？”他说。

铁蛋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别急，好好想想，就是从你六七岁到现在这几年。”

铁蛋挠了挠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大约上一年级时，那年夏天他跟着下沟那一帮娃子去河边玩，平常河边从没有过小船，可哪天却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艘，而且还没有人，就拴在河边上。铁蛋心里好奇，就一个人偷偷的爬了上去，结果他刚上船，那船随着河水一晃，差点把他晃掉河里，当时他心里一惊，赶紧就跳了下来，再没敢上去。小孩忘性大，很快就忘了有这事，要是没人提，他还真就想不起来了。

“嗯，有……有过。”铁蛋把事情说了出来。

“那就对了，当时是有东西把你往河里拉，你爹娘和你奶奶在后面拽着你，所以你才没掉下去，但吓了你一跳。就因为这一吓，虽然当时没事，却在你心里慢慢的积累，时间长了，就成现在这样。呐，你们过来看这火纸上的图，这个黑影就是铁蛋，铁蛋前面那个就是那东西，铁蛋身后这三个就是他爹娘和他奶奶。”半仙范一抓指着火纸上那东一块西一块的黑漆漆的锅灰说。

“先……先生，这咋……咋治？”老头问。

“小孩子年少，身上阳气本就弱，容易被脏东西吓着，他现在这表现是三魂虚一，七魄分离，时间久了，甚是麻烦，现在倒是无妨，老朽还能控制。”

“那……那真是太谢谢先……”

“都是一个镇上的人，老哥勿需客气，除污去垢范某义不容辞。我画两道符压在铁蛋枕头底下，你去砍些带叶桃枝用红线绳绑好，放在床前，夜里他再喊叫，你便用这桃枝轻轻抽他身体。最多七天，我保他再无事发生。”半仙一抓说完，又抽出两张火纸，用随身朱砂笔刷刷刷画出些古怪的图符，递给老头。

老头对于先生能如此帮忙，甚是激动感谢，忙拿出早已用红纸包好的红包，欲当谢礼。谁知老半仙用手一挡，并不收下，只是说待铁蛋生龙活虎之后，请他一杯薄酒便是，然后飘然离去，只留下众人仰慕赞叹的声音……

老头赶紧出去砍了些带叶桃枝，用红绳扎好，放在床头，只等夜里照先生的话做。铁蛋对于这些没啥反应，只对爹娘和奶奶曾经救自己一事放在心上，至少他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护着自己，铁蛋反而因此心里忽然就胆大了许多，被人保护毕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说也奇怪，自从那白胡子半仙给看过以后，也就几天时间，铁蛋真的就恢复了正常，晚上睡觉沉的就是别人给抬走了恐怕都不知道。从那以后，铁蛋再没做过那个梦，尽管他心里仍能清楚的记得那梦里的一切，但这一切却从此再没有出现过，长大后，铁蛋甚至有时候临睡前故意去营造那个梦里的环境，想试图再做一次，看看自己再次面对那噩梦时，是否依旧会那么害怕，还是已无所畏惧，但没有一次能如愿。就是现在，铁蛋也没明白当年为何会做那样的梦，而且一做就是半个多月。到底是那老半仙用图符和桃枝治好了自己那时的病？还是那老半仙说的那些关于自己爹娘和奶奶救自己的话增加了自己的勇敢？长大后的铁蛋更愿意相信后者。至于老半仙那魂魄脏东西之说，还有那降妖除魔的本领，铁蛋不明白，也搞不懂。但至少他感激那不图利的老人赶走了那折磨他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