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 龚金平
影片《瞬息全宇宙》在情节起点饱含人文关怀,向观众呈现了一个美国华裔家庭日常的艰辛与疲惫、纷扰与焦虑。影片中的Evelyn,中文名是秀莲,在美国打拼数十年,但人生依然凝滞而沉重,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她和丈夫伟文经营的洗衣店濒临破产,在税务审计时一波三折。雪上加霜的是,伟文面对夫妻间的渐行渐远,想通过离婚来拯救婚姻;女儿乔伊的“男朋友”居然是一个同性女友,令秀莲难以容忍;秀莲的父亲刚来到美国,照顾父亲的重任让秀莲感到心力交瘁。观众在这样的生活场景中,触摸到真实的人间烟火,激发出心有戚戚的痛感。
《瞬息全宇宙》海报
这样的开局,像是从《岁月神偷》中截取了一家人挣扎求生的桥段,又借用了《美国女孩》中关于代际冲突、文化冲突的情绪内涵。而且,秀莲似乎还与《女人,四十》中的阿娥有诸多相通之处。如果说阿娥凭着生存的韧性,在鸡飞狗跳的中年生活中,保持了淡定从容的风度,把生活的甘苦视为人生常态和必修课,从而在苦捱苦熬中,获得内心的释然和超脱。《瞬息全宇宙》显然不可能再次上演在逼仄昏暗的生活场景中,人物跌跌撞撞地迎对各种挑战的桥段。
《瞬息全宇宙》不是一部小成本、小制作的文艺片,而是一部制作成本高达2500万美元的商业片。这就意味着,影片开场那些世俗的烟火气息不过是烟雾弹,不过是故事板的底色,不可能成为整部电影的叙述基调和情节主线。相反,《瞬息全宇宙》需要在一种轻松明快的节奏中,吸引最多的观众完成一场惊心动魄的奇幻冒险,才能赢得市场的青睐。基于此,我们可以轻易发现《瞬息全宇宙》的创作思路。虽然影片开场展现了一个普通中年妇女日常生活的矛盾冲突,并触摸人们心中那些不肯示人的烦恼、断裂与煎熬。但是,影片又不可能遵循生活本身的逻辑,为人物提供突围或者自我调适的路径。而是让人物在经历一场奇谲的意识流动和梦境体验之后,得到内心的澄静和超脱,从而使生活中的难题迎刃而解。这种“陌生化”的影像体系和情节结构方式,固然有新鲜之感,但这种化解冲突的方式,即使不说过于魔幻,至少也太过轻盈,使影片精心打造的现实叙事倾向显得不伦不类。
当然,当制片方选择杨紫琼来饰演秀莲,几乎就默许了影片中一定包含精彩的打斗场面。因为,“秀莲”这个名字,很容易让观众想起《卧虎藏龙》中的俞秀莲。只是,影片的尴尬之处在于,虽然观众早已习惯了好莱坞电影中“普通人的奇迹与勋章”的情节套路,但那些“普通人”其实都拥有专业技能。他们往往是不受重用的警察、退休杀手或者退役特种兵,再不济也是年迈的警长之类。毕竟,纯粹的素人在危难之际如有神助般,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是很难令观众相信的。《瞬息全宇宙》中的母亲过于凡俗,她的烦恼也非常琐碎而具体,如何才能使观众相信这位苍老的中年妇女,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呢?影片只得另辟蹊径,脱离前面构建的现实场域,进入人物的梦境与想象世界,借助科幻的外衣,把玩平行宇宙的概念,为人物尽情赋能而不至于让观众出戏。从这个角度来说,影片的情节编排其实充满野心,试图将具有现实质感和科幻气息的故事巧妙地缝合与嫁接,意欲使观众获得同时观看《女人,四十》和《头号玩家》的双重满足。
如果忽略《瞬息全宇宙》对人物现实困境的解决过于轻巧和随意,我们会发现,影片对于美国华裔的生存状态,进行了虽刻板,却不乏精准深入的描摹。在秀莲身上,我们看到了华裔在美国如何靠着勤劳与节俭,精明与务实,一点点站稳脚跟,创立自己的事业。当然,在这个专注于生存与发展的过程中,他们必然也会忽略许多更为重要的人生价值,例如情感、亲子关系。这就不奇怪,秀莲与丈夫虽然是患难夫妻,曾经情深意切,但在庸常俗世中,终究活成了貌合神离的商业合伙人。更不要说女儿,由于缺少沟通、青春期被忽略,导致她的叛逆和对母亲的怨念。这些由种种冲突与不如意交织的生活场景,对于美国亚裔,甚至是东南亚观众,都是快速入戏的情感纽带。
《瞬息全宇宙》海报
影片通过秀莲的处境,还探讨了诸多带有哲理性的人生命题。正如秀莲在生活千疮百孔中身心疲惫时,也会设想:假如当初没有义无反顾地选择爱情,她的人生会不会更美好?假如人生可以选择,秀莲没有从事洗衣店的工作,而是成为一名戏曲演员,一个功夫明星,一名匹萨店的店员,一名清洁工,一位不大成功的厨师,人生又会有怎样的风景?在这种符合电影作为“白日梦”特征的设定中,我们看到了创作者对于观众观影心理的准确把握。
影片营造了多个次元的世界:现实世界里的秀莲是一名洗衣店的老板娘,人生乏善可陈;科幻世界里的秀莲,是天选之子,担起拯救世界的重任;想象世界里的秀莲对人生的诸多苦恼无所适从,对于女儿设想的那个如黑洞般的“贝果”,心存犹豫,想以消极心态面对世间万物,但终有不甘;梦幻世界里的秀莲,成为一名光彩照人的功夫明星,看似人生得意,却不免深味错失爱情的苦涩……她们自由地穿梭于多个时空里,通过穿越或附体的方式,暂时地拥有他人的记忆、技能,甚至是情绪。而且,秀莲对于自我的开放性想象,并没有盲目乐观,而是在美好的憧憬之外,洞悉功成名就之后的失意与遗憾,甚至深味别样人生中不可名状的恐惧与无助。正是在这里,也让观众看到了人生的诸多况味。
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作为功夫明星的秀莲与儒雅潇洒的伟文重逢时,两人克制的情愫,以及在幽暗街头的无限唏嘘,都让观众在恍惚中回到《花样年华》的艺术情境中。影片也巧妙地借用了《花样年华》中的人生喟叹,完成了对于秀莲人生渴望的一次反拨与反省。伟文曾对秀莲说,一个微小的决定能在人的一生中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甚至每一个微小的决定,都会产生一个分支宇宙。对于人生另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大多数人都会怀持美好愿景。但是,正如《花样年华》中周慕云最终没有对苏丽珍说出那句“如果有多一张的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伟文面对秀莲的深情挽留,也只是留下一个淡然的背影。因为,周慕云和苏丽珍之所以没有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知道,两人结合之后,看起来是重获新生,但也可能是前一种人生的复刻。换言之,当秀莲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另一条路时,生活也许会改天换日,但难道不会遭遇另一种苍白和寂寥吗?
因此,《瞬息全宇宙》在天马行空的情节中,对于人生的遗憾与残缺,其实也有着极为通透的洞察力。当然,这种洞察力以一种戏仿《花样年华》的方式出现在科幻世界里,本身就是对“洞察力”的一种消解。更重要的是,影片中这段最为感伤的相聚与离别,看起来最富王家卫式的现代性惆怅,实则在整部影片中显得并不协调。更为苛刻一点说,影片在设置秀莲的平行宇宙时,未免落入贪多求全的窠臼,碎片化的特点非常明显,却没有在这些平行宇宙之间融入更为蕴藉的对话关系。
影片不算惊艳,当其以“大团圆”的方式结尾时,不过是空洞地重复了好莱坞电影已经讲述过千百遍的教条:以爱、善良、宽容完成沟通与和解,从而与自己、他人、世界达成一种和谐相处的平和。这看起来解决了人物的一切困境,实则人物的处境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而这,恰恰是商业片创作的精妙之处。(龚金平)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