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王婧尧
被怀念,被书写,被讨论,在当代文化视野中,鲁迅是热度一直不减的重要文化符号。2018年,是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100年。这篇开启中国文学现代新篇章,向中国人心灵撒上一束启蒙之光的作品,依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近些年来,中小学课本里的鲁迅作品,稍有动作,社会反响就很强烈。这也跟鲁迅在读者中的名望非常高密不可分。提起鲁迅的形象,许多人脑海中首先都会浮现他不苟言笑、眼神坚毅、横眉冷对的表情。其实,完整的鲁迅,并非只有这一个面向。周作人晚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鲁迅的笑》,说到现实生活中的鲁迅是一个和蔼的、温和的、善于说笑的人。而认为鲁迅只是严肃的稍显刻板印象,除了与他的作品风格有关,也与流传最深的鲁迅照片分不开。近日,为纪念《狂人日记》发表百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推出了一部《鲁迅影集》。该影集由于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黄乔生主编,收入了他过去10年时间到处搜集的鲁迅从青年到老年的113幅照片。这也是首次大尺幅完整收录了鲁迅一生留给世界的全部影像,均系所能找到的最好版本。这些照片或独照,或合影,或摆拍,或抓取,或端庄,或谐趣,有日常生活留影,也有工作状态记录,皆是鲁迅生命中有意味的瞬间。一个瞬间的背后,往往是一段丰富的故事。而通过诸多个瞬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更丰富、更立体的鲁迅。
影集中的照片有少部分来自鲁迅自己的保存,有些是从报刊上翻拍的,还有其他各地鲁迅博物馆经过几十年的搜集汇总,还有几幅来自鲁迅的家属。在这本书被编订成册之前,鲁迅博物馆曾为这些照片办过展览,展出时给每一张照片附上文字解说。但在黄乔生看来,要对这个照片要做解读并不容易,有时候不太容易弄明白照片上其他被拍摄者到底是谁,有时也搞不清一些照片具体的拍摄时间、具体的拍摄者。”尽管无法尽善尽美,但在《狂人日记》发表100周年之际推出这本影集是对鲁迅先生的最好纪念。2018年5月20日,人文社和北京鲁迅博物馆在北京举办了“《狂人日记》发表一百周年暨《鲁迅影集》分享会”。分享会上,黄乔生发表题为“俯首横眉--鲁迅生命的瞬间”的演讲,并选取了部分收录在影集中的照片,为读者讲述这些黑白光影背后的故事。
曾选择自己满意照片寄给恋人和朋友
鲁迅生活在十九世纪末期至二十世纪初期。这个阶段,正好是照相术进入中国并逐渐发达的时代。据《鲁迅影集》主编黄乔生介绍,鲁迅于1902年4月摄于东京弘文学院的入学照,是有记录的鲁迅第一张照片。他把这张照片寄给弟弟周作人,显示了刚刚走出国门的亢奋状态。周作人还在日记中抄录了照片背面的一段话,但遗憾的是这张照片迄今尚未找到。“按周作人记述的意思,鲁迅拍第一张照片时仍留着辫子,而后在鲁迅留日时期,就有了现存最早的那张著名的‘断发照’。”黄乔生称,这张照片在鲁迅形象塑造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他本人比较看重,还为纪念剪发写诗《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也表达其个人的心声。直到鲁迅五十岁的时候,他还把这首诗和这张照片赠送给朋友。“断发照”成为鲁迅生命中的一个精彩写照。
尽管鲁迅并不十分热衷照相,但他一生也留下了不少照片,特别是鲁迅在厦门和广州时拍照较多,且创意很多。据黄乔生讲述,这与他生活状态发生变化有关。“与许广平恋爱以后,鲁迅不但注重照相,而且颇为追求照相效果。例如他带着几个文学青年到厦门大学旁边坟堆玩儿的相片,就摆出我行我素、泰然自若的姿势,洗印后鲁迅还选择自己满意的照片题上‘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寄给恋人和朋友。”
鲁迅的最后一张照片摄于1936年10月8日的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上,但成为最后单独留影“绝唱”的照片则是1933年埃德加·斯诺编译小说集《活的中国》时建议鲁迅拍摄的。当时由于小说集中收入了鲁迅很多作品需要配发作者照片,于是,斯诺的助手姚克亲自来到鲁迅家里陪同他到南京路上的雪怀照相馆专门拍摄。“这张照得非常好,显示了鲁迅老年的那种温和、慈祥和悲悯。鲁迅去世后的遗照、灵堂里所放的照片用的都是这张。”黄乔生说。
未能寄给藤野先生的照片
读过《藤野先生》的各位都知道,鲁迅感到“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便郑重辞别了在东京教授他解剖学课程的藤野先生,半路辍学回到中国。当时,藤野先生对鲁迅说:你的照片也送我一张吧?鲁迅回答:我最近没照相,等我回去后照了相给您寄过来。但鲁迅没有实践这个诺言,他并没有再给藤野先生寄自己的照片。
回到日本后,虽然是个“海归”,但鲁迅没有取得学位,医学没学成;洋务学堂派他出去的最初目标学科--地质学也没学成;最后学了点儿文学,翻译了几篇文章也卖不出去,穷的叮当响。回来找不着工作,靠至交好友许寿裳给他介绍到杭州师范学堂,却不是正式教员,只是一个日本教师的翻译,再教一些不大受重视的课程。这或许就是为什么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写道:“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未能寄给藤野先生的照片
其实,鲁迅是照了相的。他回到浙江杭州,因为要入职,入职要有照片,也确实有一张好照片保存至今,可是他当时没寄。就是海归这张照片,鲁迅回到杭州照了这个很精神的照片,只是没有寄给藤野。鲁迅成名以后,日本人把鲁迅的这篇文章翻译成日文送给藤野先生看,只是印象并不特别深刻。如果当时鲁迅送他一张照片,也许藤野先生的印象会深刻一二分。
从世界文豪照片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
鲁迅自己对照相没什么好感,有过颇多议论,他说摆拍:“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角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他说中国孩子的照相死板,外国的孩子照得很活泼。他想到我们对孩子的教育,也由此想到中国南方、北方人的差别。他说文人的照相:“托尔斯泰,伊孛生(易卜生),罗丹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叔本华)一脸苦相,淮尔特(王尔德)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似乎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
但是,纵然鲁迅对照相没什么好感,但他为照相这个事还写了篇文章叫《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他认为,照相中国的孩子照得很死板,外国的孩子照得很活泼。中国的孩子像个小大人,外国的孩子活蹦乱跳满脸顽皮,他想到我们对孩子的教育,也由此想到中国南方、北方人的差别。他还对世界文豪的照片进行研究评价。他说:“托尔斯泰,伊孛生(易卜生),罗丹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叔本华)一脸苦相,淮尔特(王尔德)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似乎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
照片看鲁迅
1剪断发辫,剪平胡须
去到东京留学之前,鲁迅在南京水师学堂和陆师学堂上了四年学。在大城市的洋务学堂里照相还算件平常的事,但这四年间鲁迅没有留下任何相片,黄乔生猜测:大概作为清朝的臣民,那时的鲁迅脑后还留着一条辫子。1902年4月,鲁迅在东京弘文学院拍摄了他的入学照并寄给了弟弟周作人,周作人在日记中抄录了这张照片背面的一段话:“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这是目前所知他的第一张照片,遗憾的是迄今尚未找到,在周作人的记述中,那时鲁迅的发辫也还在。在《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回忆在日本留学时期的一些生活场景:“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丝毫没有避讳对这种景象的讽刺和痛恨。可想这条发辫对于那时的鲁迅来说是一种极深的创痛和耻辱,剪掉发辫,是割断与封建旧王朝的联系,是对国家进步和崛起的向往。剪短头发后,鲁迅照了一张相,黄乔生命其为“断发照”,鲁迅在照片背后题写下“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如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并寄送给朋友,这是他的个人心声,他的拳拳报国之心。和《狂人日记》一样,《狂人日记》是鲁迅在文学方面标志性的开端,而这张“断发照”也奠定了鲁迅一生为之奋斗志向的基调。
2“穿着和服的鲁迅”
那时大多数留日学生都有和服照。他们喜欢穿和服,并不是崇日,而是因为反满。日本称我国过去的留学生是清国留学生,汉族留学生因为受革命思想影响,不愿别人称自己是清国留学生,也痛恨满洲的服装长袍马褂,但又找不到什么衣服可穿,最后只好穿这个和服,这就是当时的风气,一种革命风雨欲来的态势。黄乔生谈到:可以理解鲁迅为什么一生放不下反满的情节,一生对中华民国有着特别的一种向心力,特别地维护它。为什么?因为中华民国来之不易,鲁迅的很多同胞是丢了脑袋才换来革命成功的。
3“鲁迅的胡子”
从日本归国的鲁迅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那时候的胡子是两个尖上翘的,坐在船上的船夫以为他是日本人,说:先生你的中国话说的真好。鲁迅答:我是中国人,跟你是同乡。后来大家都说:你怎么学日本人的样子,身体矮小,胡子又这样。当时人们就认为这种上翘的胡子样式是日本式的。其实,这种样式是最初是日本学习中国的产物,中国皇帝的画像上,胡子也是上翘的。鲁迅被人议论以后非常难过,他说:“大约在四五年或七八年前罢,我独坐在会馆里,窃悲我的胡须的不幸的境遇,研究他所以得谤的原因,忽而恍然大悟,知道那祸根全在两边的尖端上。于是取出镜子,剪刀,即刻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翘,也难拖下,如一个隶书的一字。”就这样,他的胡子定了型,后来一生坚持是这个样子,这个不中不洋的样式,算是鲁迅式。鲁迅的胡子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标志性的形象,很多人读过一篇文章,叫《一面》,收入过语文课本。写有一个读者到书店买书,看到出来一个人,脸色很黄,牙齿有点儿黑,因为他抽烟,忽然想起在哪个杂志上看过这个人的照片,再一看他的胡子,就明白了,一定是他--鲁迅。
4 找到了可倾诉对象许广平
1919年鲁迅迁入八道湾,在这里居住了近三年。期间有一次他和周作人闹矛盾后被家里赶了出来,在砖塔胡同住了几个月。最亲的人和自己闹翻,鲁迅感到前途灰暗,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但经过一番《野草》式的心灵起伏和波动后,他逐渐走了出来。他能走出来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许广平,这个年轻的学生是除了弟弟之外,又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两人恋爱后,相约一起南下,鲁迅去到厦门,许广平去到广州。1927年1月,鲁迅带着几个文学青年到厦门大学旁边的坟堆玩儿,然后照了一张相,在相上题着“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并这张照片准备放在《坟》的卷首。他的右手靠着的这块墓碑上面有一个字很有意义--“许”,许广平的“许”,他把这张照片寄给了许广平。
5鲁迅穿着许广平织的毛衣
黄乔生在后续的演讲中还举出了另一幅照片,彼时鲁迅和许广平结婚已有好些时日,鲁迅穿了两件毛衣,两件都是许广平织的,一起穿在身上是为了让爱人高兴。
6“鲁迅、蔡元培和萧伯纳”
泰戈尔去北京时,鲁迅名气还不大。接待的工作主要由梁启超来负责,梁启超再将任务分派给胡适、徐志摩、林徽因等人。鲁迅讽刺了泰戈尔,也讽刺了徐志摩。1933年英国著名作家萧伯纳去上海时,鲁迅是文坛领袖了,宋庆龄、蔡元培就把鲁迅请到宴会上,大家还合了一个影。黄乔生为萧伯纳来华这组照片起的题目是“比较文学”。梁实秋写文章说到,看了鲁迅、蔡元培与萧伯纳的合影照片,心里凉了半截,中国人不但个子不行,作品也不行;一看鲁迅就是《阿Q正传》,而萧伯纳是国际文豪,手握一座诺贝尔奖。但鲁迅对这种说辞并不服气,反击了一番。我们如今再品这张照片,应该看到鲁迅昂扬的姿态,站在萧伯纳旁边一点不弱,蔡元培的风貌也不差,代表着几千年的中国文化,他可是我们前清的进士、翰林,有长有短,并没有完全被比下去。
7“过客”
1936年,鲁迅到光华大学演讲,被抓拍了一张。摄影师正照出了鲁迅富有特点的走路姿态,更突显了他昂扬的名士气质,他目无旁骛、专心致志、轻快有力,黄乔生将这张照片命名为“过客”,他认为这个过客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劲,衣着普通,却洒脱非常。内山完造形容鲁迅是“身材小而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鼻下蓄着浓黑的口髭,有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的,有威严的,哪怕个子小却有一种浩大之气的人”。萧红也写过:“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8 两张标准像
中小学课本里用的就是这张,现今出的很多关于鲁迅的书也用这张,它代表着中国文化人的气度和精神,望之令人敬畏。此时的鲁迅刚好50岁,知天命的年纪。他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张像,人还经过了一番修饰。这张相片洗出来后,鲁迅自己也挺满意,到处送人,他把这张照片送给了亲弟子冯雪峰。
这张像几乎就是“横眉俯首”的写照,现代人对鲁迅严肃刻板的印象大多由此而起。周作人晚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鲁迅的笑》,说到现实生活中的鲁迅是一个和蔼的、温和的、善于说笑的人。周作人知道鲁迅很幽默,喜欢不停的笑,所以他觉得好多鲁迅的画像画得并不好,因为那些都是依据鲁迅的照片画。鲁迅照相的时候都比较矜持紧张,加之很多画家又根据鲁迅的文风来进行绘画创作,所以画出来总是战斗的气氛很多。一张照片当然无法代表一个人的全部,即使是标准照,镜头下不同时期的鲁迅也呈现着不同的姿态。
这一张标准照被黄乔生命名为“绝唱”。《红星照耀中国》的作者斯诺想编本中国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入了鲁迅很多作品。他给鲁迅写信,问能不能给他一张照片用在书上。于是鲁迅奉送了几张原先的照片过去,但是斯诺看了后认为不行,特派他的助手姚克亲自去鲁迅家里,陪同鲁迅到南京路上的雪怀照相馆专门摄影,鲁迅在这里照了一张和姚克的半身合照,还照了一张标准像。这张照片和50岁时照的那张标准像不同,它体现了鲁迅老年时期的那种温和、慈祥和悲悯,鲁迅去世后他的遗照、他的灵堂里的所放的照片用的都是这张。
鲁迅和姚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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