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田为贤早早地就起来了,此时东方刚翻鱼肚白,老婆和四个孩子还在酣睡呢。起来以后他首先就去挑水,昨晚用掉了不少水,水缸都快见底了。他从门后面拿出了一条磨得发亮的木扁担,再用树杈做成的钩子钩住了两个木桶,摇晃着就往生产队的水井那里走。他的头一直低着,好像在看路,又好像在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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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隔壁的三爹爹董老三正在水塘边上散步,看见田为贤就问了句:“老哥,是儿子,还是女儿啊?”。田为贤随口答道:“儿子哦”。董老三连说了几个“好”字,就继续散步了。董老三个子比较高,也很瘦,走起路来看着有点驼背。他虽然是个庄稼汉子,头发却打理得很好,全部梳向了后面。其实他是有名字的,由于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别人就叫他董老三,辈分低的就叫他三爹爹。正因为别人总是叫他董老三、三爹爹,加之他无儿无女,所以本名倒被大多数人忘记了。他也无所谓,名字这东西还不是用来叫的啊,又不能当饭吃。
三爹爹之所以如此看淡,据说和他年轻时的一段经历有关。那时候国民党到处抓壮丁,逼得有兄弟的小伙子们到处躲藏,三爹爹正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他晚上是不敢回家的,经常睡在山上、水沟里,甚至是厝基下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如是。厝基是梧城那边常见的丧葬形式,也就是把棺材盖上稻草,然后直接放在野外几年。年限一般是单数,三年起,后面才入土为安。所以说他以前是和死人一块睡过的。渐渐地他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并看淡了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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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水井边田为贤用绑着木钩子的竹竿把木桶放进了水井里,倒腾了几下水桶就装满了,他顺势提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两只桶就装满了水,他扶着把手就挑了回去。到家的时候老婆和孩子都醒了,田彭氏正在给新生儿喂奶,小女儿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田彭氏是个矮瘦的黑皮肤女人,留着不到肩膀的短发。她是田家的童养媳,来这边已经四十多年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可能终生都不会忘记吧。那时候她才五岁,公公就把她领了回来。第一次见面婆婆就甩给了她一个竹篮子,让她去挖野菜。她还没弄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呢,现在突然就有个陌生的女人让自己去干活。她有点想妈妈,于是拔腿就往家跑,边跑边哭。刚到家门口,她的母亲正在生火做饭。看到跑回来的女儿,她没有一丝的兴奋和激动,只是冷冷地抓起了旁边的一根粗木头丢了过去,然后恶狠狠地说“谁让你回来的,再回来的话,看我不打死你”。她被妈妈的所作所为吓呆了,只好又跟着追过来的田大爷回到了田家。对于这段经历,即使又过了半个多世纪,她还会每每想起,并且经常会对着孙辈念叨。每次回忆完,她还会重复几遍“我的命苦啊,从小就到老田家来了”。
大儿子正拿着书坐在门槛上,看见父亲回来了就让开了路。田为贤扫视了一下屋里就问大女儿去哪里了。田彭氏答道:“让她去搞野菜了,中午和晚上还要吃呢”。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就对着丈夫说到:“哎,你等一下子空的时候去找下田支书啊,让他给“小俺”(梧城人对于“婴儿”的一种叫法)取个名字吧”。田为贤很随意地“嗯”了一声,转身就直奔田支书的家。
田支书的名字叫田学进,是个干净的中年人,中等个头,头发总是向两边梳着。他特别爱喝茶,所以手里总是捧着一个茶杯。他以前读过几年的私塾,在生产队里算是读书比较多的了。他的家在村子的最南面,可以看到田野间的一切。此时他正坐在家里喝茶,眼睛望着门口,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见田为贤进来,他就站起来问到“叔叔,吃过了没有?这么早就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啊?”。田支书虽然也姓田,但是和田为贤并不是本家。田大屋生产队有好几户姓田的,唯独田为贤和他们不同源。不过他一直喊田为贤为叔,也不知道是从哪辈就那样排下来的。
田为贤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然后说:“田支书,我家里又添了一个儿子,想让你帮忙取个名字呢”。对于这种事田支书还是比较热心的,因为那可代表着自己是个文化人,并且水平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同时也能增加自己的权威性,所以涉及读写文字和取名字之类的事情他多乐于帮忙。其实田为贤的大儿子读的书更多,可是他太年轻,所以这类事情还没人来找过他。
田支书随口问了句:“叔叔,小弟这辈好像是“丛”字吧?”。田为贤忙不迭地说:“是啊,是啊”。虽然田为贤从未上过私塾,但对于辈分他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所以一口就答了上来。“虽然现在用辈分取名字的比较多,但是用“国”字的更多,因为新中国刚成立没几年嘛”,田支书看着田为贤说到。““国”字也好啊,大气”,田为贤笑着应到。“你看现在国家的社会主义改造刚刚完成,叫“国成”怎么样?”,田支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名字好啊,不仅寓意好,读起来也顺口,是个好名字!谢谢田支书啊,又给你添麻烦了”,田为贤把“田国成”这三个字默念了几遍以后高兴地说到。“没事的,小事情嘛”,田支书也笑着说道。“那没事了,我先走了啊”,田为贤学着古人抱了个拳说道。“好的,那你先回去忙吧,路上慢点啊”,田支书说道。
突然田支书好像想起了什么,然后就对着走出不远的田向文大声说到:“对了,叔叔,刚才还忘记恭喜你了呢!”。田为贤转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就说道:“谢谢了啊!”。其实他差点脱口而出:“有什么好恭喜的”,好在及时收了回去,不然可能还要得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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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田为贤就把名字告诉了老婆,田彭氏念了几句,算是对名字认可了,于是这个新生儿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田国成”。听完父母的对话,田向文也凑了过来,接着在空中把弟弟的名字写了出来。他的父母都不识字,只能看热闹,并对会认字的大儿子更加感到骄傲了。
田向文可能觉得在空中写出来还不够过瘾,于是就跑到门口,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漉漉的地上把弟弟的名字又写了一遍。田为贤看着地上的字,马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拍着大儿子的肩膀说到:“好小子,有出息!不仅有文化,字还写得那么工整和大气,将来肯定有出息!不用和我一样,一辈子与泥巴打交道了”。听到父亲的夸赞,田向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说到:“这些字很简单啦,没什么了不起的”。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他的心里却乐开了花。接着他又把自己和两个妹妹的名字写到了上面,这样他们兄弟姐妹也就凑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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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彭氏刚给孩子喂完奶,大女儿就回来了。她把篮子放到了门口,接着就站到了母亲旁边看着小弟弟。母亲把小弟弟放回床上,然后就对她说到:“看着你弟弟啊,我去洗菜做饭”。她木讷地点点头,然后就坐到床边。田彭氏提着篮子来到水塘边,把篮子放进水里使劲颠簸了几下,再用手在里面搅一搅就算是把野菜洗干净了。刚回到家门口,住在隔壁屋里的婆婆也起来了,她摸索着来到了门口,拄着一根木棍就靠在了墙上。
三爹爹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她立马就问到:“三爹爹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有没有到初一或者十五啊”。三爹爹笑着答道:“大婶,今天是二十九哦,你昨晚又添孙子了”。老太太听说还没到初一,满脸的失落。对于又多了一个孙子,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到:“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了!哎!本来就不够吃,还生那么多干嘛呢!生那么多,又活下来了几个?”。田彭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更听清了婆婆的怨言,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为什么田老太太那么急于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其实这和吃饭有关系。由于家里一直食不果腹,所以她家只有在初一和十五的时候才能吃米饭,其他时间吃的多是野菜。野菜里面是很难看到米粒的,即使有的话,也被捞给了田为贤,毕竟他还要出去干力气活呢。由于以前能租到的田很少,还要交很重的田租,而田为贤给地主家做一天的长工才能带回来一升米,想要用米买田只能靠省,于是田家就定在了初一和十五吃米饭,平时则是野菜当家。田为贤空的时候还会去有钱人家做竹编,这也能换回来一些米。虽然他是个篾匠,但家里的竹制品却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洗菜的大篮子,还已经用柳条补上了窟窿。为此田彭氏没少说他,村子里的人也没少拿此事开他玩笑。
田彭氏做好早饭就喊丈夫吃饭,然后又给婆婆盛了一碗,面无表情地递给了她。婆婆反正也看不见,端起碗就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