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家里烧锡箔的。锡箔母亲和妻子早折好,由我在红袋子上写下亲人的姓名,一共四袋,分别给我的外公外婆、父亲、姨母姨夫和早逝的大弟弟。中午12点正,我们前搀后扶着母亲下楼梯来到天井。冬雨绵绵,我们撑着伞点燃了锡箔,袅袅的黄烟被压得很低很低,烟味呛鼻,我们深怕引发母亲的气管炎,要她离远点,但老人家执意要亲手把一盏盏黄酒泼洒在地,嘴里还喃喃地嘟哝着谁也听不分明的话,干涸的眼里显然是潮湿了……
我和母亲一起对着在阴郁的日子里格外明亮却也格外短暂的火焰频频鞠躬。我知道我的虔诚是远远赶不上老人家的。每个清明我们去扫墓,每个冬至我们烧锡箔;形式后面的内容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次我都会有许多感慨,是的,是感慨,是感动,是感谢,感伤却是越来越少了。我的父亲是这几位亲人中印象最淡薄的,他在我最渴望父爱的时候,万般无奈地背井离乡,在对我们的苦思冥想中魂飘香江。我感谢他给了我衣食无虑的童年。我的外公外婆是在饥饿的年代走的,他们都是家乡的“望族”,可是却死于营养的极度匮乏;他们躯体最后的热量温暖着我们——他们的外孙辈。至于阿姨姨夫就是我们的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大弟弟则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投影,区别仅仅是他死了,而我们活着。我感谢他们陪伴着我走过一段又一段人生,无论是甜酸还是苦辣,我们都是在一起品尝的。人生似旅,飞奔的车厢里不断人上人下;人生就是不断地对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说“再见”,直到有一天我跟所有的人道别。这没有什么可以感伤的;即便多坐几站少坐几站,从“宏观”的角度看,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要紧的是我们的缘分!在漫漫长途中,我们毕竟同行了或远或近的距离,车厢里曾经荡漾着我们共同的欢声笑语;而那些哀叹哭泣因为“混响”在了一起,也成了别有情趣的乐曲!我们有共同的掰不开的回忆,我们的回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今天的晚报上有一篇短文,叫《每年想你一分钟》,说一个女孩子每年的元旦都会接到从前男友的一条群发的祝福短信,她看一看,就会微笑着把它删除,也不回复,但也默默地祝福他。一段曾经的美丽,一年有一分钟的牵挂,如果我是那位男友,我就知足,非常知足了。我忽然想,将来,将来有一天,我希望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女一年就想我十分钟。十分钟够了,因为要他们忙活的事儿太多了。鞠躬也行,烧锡箔我也不反对,他们要这样想:我和这个人共度了多么快乐的时光哟,他就是我的老爸(外公),我爱他!……
(2007.12.22)
年年冬至,今又冬至。那一年,母亲跟我们一起给天堂里的亲人送锡箔,而今年轮到我们给她老人家送了。现在院子里不能烧了,可以去吉安路上的法藏寺烧,那里有两个大铁桶,供人祭祀亡灵,平时香火不断,冬至尤甚。说是迷信当然也对,但是思念常常需要去找一个载体,有一点仪式感,那么就让我们每年“迷信”一次吧。有一次我跟女儿说,将来想海葬;女儿当即不同意,她说还是有块墓地好,哪怕小一点,最好和奶奶、姨婆在一处,他们可以带着毛豆来看望。其实我知道,现在的扫墓常常便是一次郊游,一次春游,但郊游春游也好呀,踏春赏景,缅怀亲人本该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呀。况且他们总得对着我们鞠躬、说几句话,够了够了,以一当万,可以美上一年了。每年女儿想我10分钟,再以后毛毛、毛豆想我5分钟,再再以后就用不着谁去想了。如果真的在后代的脑袋里“永垂不朽”,那是多么可怕又可笑的事情呀……
人们总是朝前看、朝前走的,再缠绵的哀思也不能羁绊了自己的脚步——也羁绊不住。有时突然毫无由来地惊恐,唯恐身边人的缺失,而往往又是在亲人团聚的欢乐时刻;那时就提醒自己: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然后快把一切收尽眼底,深点再深点镌刻在记忆里。开心的、悲哀的都是一眨眼的功夫,生命本身便如此哟……
啊,十分钟、十分钟,够了,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