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生烟
1
国庆假期第一天,林熙从外地回来,她一鼓作气地将行李箱拎到四楼,等到掏出钥匙打开门,再弯腰提起行李箱,只觉得腰部一阵剧痛,然后她就不敢动了。
谁家装修的电钻就在这时候叫起来,作用力仿佛全在她的腰上,继而发散到所有的神经末梢。林熙欲哭无泪地把自己挪进屋里,在电话里向妈妈求救,妈妈却发来一张自拍照,背景是阳朔的青山绿水,末了问她:“严重吗?”
林熙找了一张小树苗被风拦腰摧折的照片发过去,却让妈妈就此放下心来,不再和她讨论伤情了:“还有心情闲扯,看来不严重!”
林熙卧床两天,耳听着电钻锤头的轰鸣,在最初的焦躁之后,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目前的状况。她一路扶墙地开门拿外卖,再一路扶墙地出去拿药——虽然拿回来也没什么用,她根本没办法背过手臂给自己抹红花油……
第三天,楼上装修的声音终于停了,林熙觉得腰痛也缓解了不少。她看着院子里正在开花的蓝花楹,打算出去转转。
林熙眯着眼睛坐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长椅上,不远处几个人类幼崽正在玩球,笑声响亮清脆,她刚跟着咧了咧嘴,那个灰不溜秋的皮球忽然飞过来,“砰”地一声砸在长椅靠背上。林熙吓得一激灵,接着腰疼得差点哭出声来。
她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的时候,程栎拎着超市购物袋回来了。遮天染云的蓝花楹正在开花,连带着天空也成了雾紫色,花瓣不时被风吹落三两朵,落在草坪里、步道上。
程栎一路走到近前,看清她的模样就笑了,“你怎么了?被椅子封印了?”
林熙咬了半天嘴唇,这时打算示弱了:“程栎,你帮帮我吧?”
程栎多可恶啊,居然笑着说:“叫哥哥!”
林熙看着他,很有骨气地不肯开口,于是他假模假式地转过身:“那我走了啊?”
她真的很想大声吼,可是出口的声音却虚弱得很:“程小树,你给我回来……”
他立刻转过身来,“说吧,怎么帮?”
林熙豁出去了。她指挥他来到自己身边蹲下,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说:“我把腰给扭了,你扶我回家吧……”
她的睫毛潮湿,眼珠亮晶晶地看着他。程栎怔了怔,耳廓在阳光下透着红泽,他说:“好吧,我就当你是需要救助的小动物好了!”
小动物就小动物吧,林熙不想和他计较了。程栎没有扶她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各项检查做下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程栎扶着林熙从医院出来,下台阶时,他要背她,她不肯,她的额角、鼻翼上都是汗,一手扶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臂绕在程栎后背上,手指还抓着他的衣服,像是生怕他跑了。程栎一只手拎着药袋子,空着的那只手想要拉扯她,却又慌张地没处放,只好揽着她的肩,像树一样任由她靠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心!慢点儿……”
正巧与上台阶的孕妇走了迎面,竟是雷同造型,程栎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林熙咬了半天牙,终于说出了一句话:“程小树,你给我等着!”
程栎的回答听起来无辜,却莫名地透着一丝欠扁:“也不是我让你扭腰的啊!”
2
回到家,程栎给林熙煮了一碗面,她连吃了三天外卖,这碗家常汤面当之无愧地成为人间美味。
因为胳膊不敢抬,林熙的头发已经自由飞扬三天了,为此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低头吃面,程栎站在身后替她把头发绑起来的时候,她一动也没敢动。他笑着打量她的样子,就像是在打量一件艺术品:“还挺好看的!”
也不知道他是在赞美自己的手艺,还是在赞美她,可是林熙觉得嗓子好难受,咳了又咳,才轻声说:“你洗下手,我都三天没洗头了……”
程栎瞬间笑开了,她以为他又要提起他的那些猫猫狗狗和她做对比,然而这一回他没有,并且,在几秒钟的沉默后,他说:“你把腰扭了,家里又没人,怎么不早点儿给我打电话?”
林熙的沉默里,他又说:“等会儿我帮你擦了药,你先自己待着,我晚上再过来。”
林熙差点儿吃呛了。她险些把脸埋进面碗里,含糊不清地说:“不用擦药了!满屋子都是药味儿,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喝清凉油!”
“可我怎么觉得你吃得挺香?”程栎笑道:“别介意,我也是医生嘛!”
林熙抬眼,认真地纠正:“兽医!”
程栎的笑容温和得就像阳光下的湖水,让她愈发局促:“我没有说兽医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程栎说:“小狗小猫小兔子,可比人类可爱多了!”
这话林熙绝对赞同,她刚点了点头,就牵扯着后背直到尾骨一阵疼痛,不由得皱起了眉。
程栎多过分啊,看他笑得多开心!可是看在他把她扶回沙发上,又拿过靠枕小心地替她倚在背后的份儿上,她决定不和他计较了。片刻的沉默后,她问:“程栎,为什么我总在很糟糕的情况下遇见你?”
“大概是因为见面次数太少了吧。”程栎说着,从自己身上拈下了一根长长的黑发。
林熙简直没眼看,可他偏偏看着她笑,轻声说:“我身上可没少粘小动物的毛发,人类的长头发还是第一次呢!”
茶几上的红花油在透窗而来的阳光下呈现出亮汪汪的红泽,林熙觉得自己此刻的脸色肯定和它有一拼,好在程栎不再看她,他一边收拾茶几,一边问:“新租的房子住着还行吗?”
“除了隔壁的小两口一吵架就摔东西之外,一切都好。”
“这段时间工作忙吗?”
“忙死了!”一说起工作问题,林熙可以迅速写成一篇吐槽小作文:“总有那么多资料需要翻译,每天盯电脑屏幕盯得隐形眼镜都会掉出来!”
程栎的目光看进了她的眼睛:“你近视?”
“我……”这哪是隐形眼镜掉了,林熙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子掉了,“我就打个比方……”
程栎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他的目光愈发柔和,像是阳光在黄昏时收敛起炽热的芒,却用温热和暖光织成了一片纱网,柔柔软软地包裹着她。
3
他们上次见面,是在一个月前。
彼时刚刚入秋,林熙仰着头站在槐树下,透过树叶缝隙,一只小鸟正张开翅膀,飞去了另一棵树的枝头。想起刚刚有过的争执,她觉得头痛欲裂。租房合同签了两年,房东大叔却中途毁约,不仅如此,他还以丢失了一只摆件为由,拒绝退还余下的房租。
林熙记得那件陶瓷摆件,放在门口鞋柜上,有一次她急着出门,穿外衣时不小心将它带到地上,摔得粉碎。她忍不住抗议道:“我可以赔,但它不值那么多钱!”
房东瞪圆了眼睛:“你说不值就不值?”
林熙承认自己是个胆小的家伙,她害怕把矛盾激化。只是,她力求息事宁人,对方却愈发显露出得意与嚣张。她的目光落在垃圾桶上,一根香蕉皮一半在内、一半在外地挂在桶沿上,像个骑墙难下的小丑。那是房东扔下的,之前她已经收拾过房间,扔掉了所有垃圾。
接听程栎的来电时,林熙的声音几乎哽咽,他说:“我过来办点事,你妈妈有东西让我带给你……”
她已经等不到他把话说完,她说:“程栎,你能现在过来吗?”
林熙站在槐树下,他刚把车停稳,她就迎过来,眼里全是焦灼与盼望:“程栎!”
阳光炙烤着大地,程栎觉得从树叶缝隙掉落的光斑像是从灶膛里迸出的火星,灼热地落在脸颊和手臂上。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一没留神就踢在一只毛绒绒的小东西身上。程栎吓了一跳,脚边的小黑狗发出低低呜咽,跳出几步远又停下来,黑眼睛委屈巴巴地瞪着他。
“对不起!”程栎握住那双迎过来的手臂,也不知道是在向她道歉,还是向被他不小心踢到的小黑狗。
后来,程栎从楼上下来时,见小黑狗正将半截香肠放在林熙脚边,他笑起来:“你喂过它?它这是投桃报李呢!”
林熙看着小黑狗,一脸的不可思议。程栎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他将一沓粉红色钞票在另一只手掌上拍了拍,新崭崭的纸币清脆有声,而她的声音同样动听:“你好厉害!”
程栎微仰着脸,他本来个子高,眉眼下斜时睫毛在脸上映下深色光影。他的脚步轻快得像是灵魂正在身体里开心地摇头摆尾,他说:“走啦,陪你去找新房子!”
车窗外是倾照的日光,林熙微眯起眼睛,在大片的焰红色中间,眼前的人间就像的蚌壳微微打开的一隙,之前的挫败感被挤压出去,却有新的惆怅海水一样填充进来。
林熙敏感地觉察到了,与他有关。
4
程栎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林熙的责任,尽管他拎着购物袋回来时,面对着那张温润面孔,他的眼神慌慌地躲闪了一下,说:“我们是邻居,我不能对你坐视不理,是不是?”
林熙笑着弯起了眉眼:“对极了!”
餐桌上,林熙再次对程栎的厨艺表示了赞美,当她感谢他的帮助时,他说:“你非要这么客气的话,就按大型犬的价格付费给我好了……”
他没等说完,自己先笑得连筷子都拿不稳。程栎大学里学的是动物医学专业,毕业没多久就经营起宠物医院,据说业务量相当不错。
第二天中午,程栎回来时,手臂上托着一只暖金色的小猫。林熙摩拳擦掌地要抱,他笑着将长着蓝眼睛的小猫放进她的怀里,林熙只顾着看猫,他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这是金渐层,才三个多月,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她张口就来:“就叫程小树好啦!”
程栎笑起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连耳根也红了。
林熙不察,仍旧低头吸猫:“它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转过脸,淡淡地说:“还行吧,不能和你比。”
“你骂我?”
“难道不是夸你?”
林熙气笑不得地看着他,手指还在抚摸着小猫的后背,不小心就碰到了他的手,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程栎笑了,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让她试着挠一挠小猫的下巴。她照做了,小猫立刻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表情看起来相当愉悦。
林熙开心起来,她摸着小猫淡金色的皮毛,说:“它叫林金金好不好?”
程栎始终弯着唇角,并在对话中不时加深弧度,比如此刻,他说:“嗯,好听!”
林熙笑起来,当她发觉两人的目光扭股糖似的黏在一起,她同时嗅到了空气里渐渐弥散开的恋爱气息,甜的、暖的、软的、飘飘欲飞的,真好啊!
黄昏,程栎回来时,林熙还在沙发上睡着,林金金趴在她的臂弯上。程栎在厨房备菜,转过头时刚好看见林熙费劲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她的头发起了静电,成了一只可爱的炸毛怪。林金金轻捷地跳到了地板上,林熙叫起来:“嘿,你给我回来!”
小猫跑进厨房,抓挠着程栎的裤脚,下一秒,他听见一个软软的声音:“程栎,林金金不理我!”
程栎没有应,却轻轻地踢了一下林金金:“快去!她那么可爱,你怎么可以不理她?”
5
林熙和程栎从六岁起就是住在楼上楼下的邻居,可他们不读同一个小学,也没有读同一所中学,除了偶尔遇见,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交集。
八岁时,有一次林熙忘了带语文书,妈妈给她借了程栎的书,她不认识扉页上他的名字,妈妈告诉她:栎,是一棵树的名字。后来在院子里,他跑在她前面,口袋里的糖果纷纷跳出来,就像一台人形薄荷糖播撒机,林熙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就叫他:“程小树!”
程栎居然真的回过头来,冲着她笑,大声喊着:“都给你啦!”
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捡。可是薄荷糖冰冰凉凉又有着淡淡的清苦,她夸张地皱着眉。
他们好像真的不怎么熟。他们各自的初次心动都是和别人完成的,林熙见过穿白裙子的女孩等在蓝花楹树下,看着楼上的某个玻璃窗。小鸟唧啾着飞离枝头,又追逐而回,踩落了纷纷花瓣。林熙拈着一朵落花往家走,正遇着程栎从楼上冲下来,一步两级台阶地从她的身边跑过,带起了一阵薄荷味儿的风。
他们连声招呼也不打。
高三寒假,林熙参加了一个写作辅导班,她去得迟了,有些局促地站在教室门口时,程栎冲她扬了扬手,“林熙!”
印象里,那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头发全白的老先生布置下学习任务,便坐在讲台前读书,不时抬头看一眼座位上或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的孩子们。
奋笔疾书的是林熙,抓耳挠腮的是程栎,不过,虽然她把所有阅读理解的空格都填得满满当当,曲折迂回之间却总能完美地避过正确答案。她的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时,程栎把手机藏在一摞书后,正无声地放着视频。林熙一抬眼,就见到画面上走来了一群企鹅。海洋反射着夕阳红黄有致的光芒,小企鹅们噗噜噜地拍打着身体,摇摇摆摆地走在沙滩上。
林熙的目光被小企鹅吸住了,似乎还越吸越紧,脑袋就朝着程栎的方向靠了过去。视频结束,自动跳转到了下一条,她扭过脸,诚实地表达着意愿:“我还想再看一遍。”
程栎笑了。他的笑容干净得如同雪色,明亮得如同晨光,柔和得如同纯白纸页划过指尖。
后来,林熙没有再在任何一个人脸上看见过那样的笑容。
那节课,林熙的成绩惨不忍睹,授课的老先生将眼镜推了又推,不可置信地问:“以前虽然也在正确答案的外围打太极,但好歹字写得好看,今天是怎么了?”
林熙垂着眼睛,成群的小企鹅正从心里走过,不远处是一波接连一波的潮涌,隐约而浩荡、克制却汹涌。
隔天下午,林熙走到楼下时,刚好遇见一个女生来找程栎,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说话。林熙装作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却一不留神就撞上了阔大的玻璃门。
“你没事吧?”程栎可真是一个好邻居,他很快地跑过来,还替她开脱着:“不怪你,是玻璃擦得太亮了!”
林熙捂着额头不开口,程栎在试图拉开她的手,嘴里却说着:“还好没把门撞碎了,这一整张大玻璃,一看就很贵……”
一语未了,林熙忽然抬起头来。很久之后,程栎依然记得林熙当时的目光,像“噗通”一声落入水里的星星,波纹涌漾之间,碎光万千。
两天后,课程结束了。林熙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涌上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怅惘。
高考结束,程栎选了动物医学专业,一度让他的父母颇多微词,林熙却觉得有一群小企鹅噗噜噜地拍着翅膀,摇摇摆摆地一趟又一趟走过心上,她相信他一定也是这样。
夏夜里,散步回来的两家人在烧烤摊上偶遇,两对父母相谈甚欢,林熙用汽水瓶碰了碰程栎手里的汽水瓶,轻声说:“加油!”
两只绿色瓶颈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程栎笑了,眸光闪亮:“你也是!”
柠檬味汽水的气泡在口腔里蹦跳,像心情一样酸甜临界,既简单又复杂。
6
两所大学南辕北辙,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程栎和林熙只在假期里才会偶尔遇见,除了礼节性的打招呼之外,他们的对话内容一般取决于场景,对话长度取决于余下路程的长短——尽管每次林熙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时,都会有一种对话被拦腰砍断的感觉,而当她抬起眼睛,总会看见已经走到楼梯拐角的程栎,正低头垂眼地看着她,脸上笑意微微。
林熙的朋友圈照片下,程栎偶尔点赞,偶尔留评,他的表扬一般只有两个字,最多三个字:“真好”、“真好看”,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读大四那年,程栎去了很多地方。他在墨尔本看小企鹅归巢时,第一次邀请她视频通话。林熙看着手机上的视频邀请,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室友不解地问:“怎么不接啊?”
视频另一端,是程栎的笑脸,牙齿洁白,眼神明亮。后来,林熙总会感慨人和人之间的感觉真是奇怪,有些人似乎从未亲近,却又从不疏离。
坐在沙滩上等待的游人们默契地保持着安静,镜头的远处是金橙色的夕阳,一直涂抹到鸢尾蓝的高天之上,粉彩才渐渐稀薄成了橙红。海水一波一波涌漾着,霸道而温柔地一再想要冲上天空。大概是怕林熙等得不耐烦,程栎歪着头进入镜头,海风正狂掀着他的头发,他说:“别急,等等我!”
林熙的目光,直直地落进了他的眼底,她用力地点着头。
那晚,他们在微信上聊了很久。他给她讲小企鹅的一生,企鹅是对爱情忠贞的动物,“一生只爱一只鹅”,当游人们坐在岸边等待着它们归巢的身影时,它们正在狂野浩瀚的海洋中涉险,在步步惊心中相依相伴。
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多了一些。回国后,程栎参加了动物救援组织,偶尔他会给她说一说所见所闻,发山水和小动物的照片给她看,两人的微信聊天页面上,隔几天就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对话——没有到达恋人间会有的密度和甜度,言语间却有一道隐约的细线,像隐于肌肤之下的筋络或血管。
林熙与单位签订工作合同时,程栎的宠物医院走上了正轨。地理距离没有发生太大改变,两人关系似乎也是如此。有时,林熙会在情绪里感受到被他拉扯着的重力,但转念又想,这世间此前不止他一个少年,眼下也不止他一个青年。她害怕沉溺于单向情感,像一个行走在月光下的孩子,将脚趾在河水里沾了沾,即使明晃晃地看见了层层荡漾的涟漪,但只是一点点慌张惊惧,就足够她拎起裙摆逃离。
只是,他们都不小心将影子映在河水里了,寂静而动荡着,只要一扭头,就看得见彼此。
7
林爸林妈度假回来,林熙的扭伤也即将痊愈,程栎的服务不得不就此下线。假期的最后一天,林熙带着林金金去宠物医院找程栎,他不在,于是她就又把它抱回家去了。
她在路边买下那个粉色猪猪造型的吹泡泡机,本来是想要逗猫的,可是她抱着林金金站在窗口,噗噜噜地喷出一长串泡泡时,气流向上走,阳光下的彩色泡泡纷纷而上,她突兀地听见了一个女孩的声音,清亮而娇俏:“哇哦!”
接着是一道男声,再就是关窗时滑道的声音,继而连模糊对话也听不见了。
几分钟后,楼下的甬路上出现了程栎和一个女孩的身影。女孩跳过井盖时,还拉着他的手臂。林熙站在窗帘后面,眼见他回头望了一眼窗口,又望了一眼。隔一会儿,她收到了他的微信消息:“我很快回来!”
林熙的脑子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然而乱糟糟的想象和猜测全无用处,只会给人徒增烦恼。她打开冰箱拿水时,看到程栎两天前烤鱼剩下的半个柠檬,她随手拿起来捏了一下,汁水四溅,那种又酸又苦的味道可真让人清醒!
林熙决定主动出击。那天下午,她抱着林金金坐在宠物医院的大厅里,眼见程栎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目不斜视地奔向前台,他说:“没什么事吧?我还得回家一趟,有事电话联系!”
“好的!”前台女孩说着,看了一眼林熙的方向:“不过,她等你很久了。”
程栎转过头。林熙笑着,举着林金金的脚爪冲他挥了挥。
“我的天!”程栎笑起来,大步地走了过来,“你过来也不说一声,如果不是路过,我就直接回家找你了!”
林熙看着他,仍旧笑着不开口。程栎弯下身来,看进了她的眼睛,轻声问:“吹泡泡机好玩儿吗?你喜欢的话,我们去买一百个,带着林金金去山上玩儿,好不好?”
他的豪言壮语把林熙逗乐了,她说:“我不能把林金金带走,你能不能别那么快卖掉它?”
程栎没有立刻回答,却说:“我有一位舅舅,还有一位姨妈,他们都住在我妈妈的老家。舅舅家有一个表姐,姨妈家是表妹,你刚才看到的是表妹,她读大二了,和男朋友是异地恋,这次就是跑过来看他的……她假期连家都没回,姨妈很生气,就找了过来……”
“知道啦!”林熙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里有濛濛的水汽,“你别那么快卖掉林金金行吗?”
“当然,它是你的。”程栎摸了摸小猫的耳朵,他看着她:“要不你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林熙扭过身,甩掉了他的手,“你还是留着这些话去哄别的女孩子吧!”
“都说了是表妹!”程栎笑起来,伸手去拖她的手:“走,我带你回家去问我妈!”
林熙笑着低下头,两只手抱紧了林金金。小肥猫被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对话和举动惹得有些着恼,瞪圆了眼睛呜呜叫。
程栎揉了一把林熙的发顶,“你看,这里所有的小狗小猫小仓鼠和小兔子加在一起,都没有你一个人可爱!”
这形容可真是清新脱俗,林熙无言以对,只是将脸埋在林金金温暖的后背上。
8
深秋,林熙出了一趟远差,收获了程栎事无巨细、啰啰嗦嗦的叮嘱。那座海滨城市的夕阳很美,她每天都会去海边走走,拍夕阳和海浪的照片给他看。然而,直到冬天,他们也没有见过面。两个人都很忙,林熙没有假期,而程栎在忙着扩大经营范围。
十二月里,程栎寄来一个大大的纸箱。快递员来时,林熙不在家,晚上回来,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挪进屋里。打开时见是一棵一米多高的粉色圣诞树,美是真美,无用也是真无用,林熙坐在地上,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眼泪忽然纷纷落下。
直到平安夜,圣诞树还躺在纸箱里,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把它装饰起来。晚上林熙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坐在地毯上的程栎,他穿着胸口绣着红色麋鹿的白毛衣,一边哼着歌,一边装饰着粉色的圣诞树,在树下摆满了礼物盒,树上挂着串串彩灯,林金金在一旁翻滚,露着圆乎乎的肚皮。
林熙从梦里醒来,忽然觉得心里好难受。她拿过了手机。零点五十八分,程栎还在工作,声音里全无睡意,他说:“熙熙,怎么还不睡?”
“本来已经睡了。”她轻声说:“可我梦见你了!”
程栎笑了,他问:“梦里我是什么样子?”
听筒里,林熙带着鼻息的声音温软而笃定地回答着:“在梦里,你也是我喜欢的样子。”
程栎一下子顿在那里。在对话的空白里,林熙白日里的理智回来了,她的脸孔灼热起来,手指潮湿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然而她忽然发现,原来只要一口气说两句带点儿甜蜜的话,就可以召唤程栎,因为在那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熙熙,明天见!”
“可你那些做不完的工作怎么办?”
“去它的!”他说:“林熙,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你是我的一个梦!”
第二年春天,林熙的工作合同结束后,她没有续签,而是回去做了一家私立学校的外语教师。学校在市郊,林熙只好自驾通勤。有一天她停车喝水时,一辆车从后面赶超后又倒车回来,一位年轻男人探出头来,扬声问她:“需要帮忙吗?”
林熙赶忙摇手,“不需要,谢谢!”
公路两旁是绒毯一样的稻田,在风里柔软地俯身,树枝摇摆着新绿的枝芽,眼前的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林熙给那人离开时的车尾拍了张照片,在社交网络上感慨着人间美好。
回到市区时已经天将落黑,她一走进宠物医院就看见卧在地上的大金毛,程栎正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后背。林熙跟着蹲下身,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皮毛的手感,金毛犬转过头来,眼神温顺柔软又充满了信任。
程栎看着她笑,问:“喜欢吗?”
“喜欢有什么用,这是别人家的吧?”
他说:“可我是自家的呀,你只要喜欢我就好了!”
于是林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一百只大金毛也比不过你!”
程栎抬眼四顾,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他飞快地吻了她的脸颊,笑着央求:“这样说情话太别致了,我理解不了,换一句俗的!”
林熙伸手指向周围,仿佛指点江山:“你看,这里所有的小狗小猫小仓鼠和小兔子加在一起,都没有你一个人可爱!”
程栎笑成了傻子,林熙得意地看着他,她发现他根本扛不住两句软话,比如此刻,他又把没羞没臊的情话拔高了、升级了,他说:“我对你的喜欢,是一心一意、想要天长地久的那种,你比一切都重要,知道吗?”
甜蜜的恋爱气息,像泡泡带着两个人飞升,却在程栎睡前刷手机时被“啪”地戳破了——他这才发现,他的女朋友被搭讪了!他想打电话给她,但又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林熙的副驾驶座位上多了个人。程栎目视前方地说:“从今天开始,我陪你上下班。”
林熙忍笑:“为什么呀?”
“我怕你路上再遇见什么人间美好!”程栎转过脸来,展开了他的推理和想象:“从照片上的那辆车来看,这人应该经济条件不错;他主动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说明他很善解人意;能让你这个颜狗这么开心,说明他长得也不赖……我说得对不对?”
林熙的笑容弯在唇角,眼睛里全是温柔甜蜜:“都对!但我只喜欢你,行不行?”
她还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程栎根本扛不住她的两句情话,他乖乖闭嘴,眼睛里光芒闪动,林熙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下车,我要走了!”
这可真是危险动作,她还没等撤离,程栎的脸孔已经压了过来,林熙又推又挡,车还停在院子里,保不齐就会有人从身边走过。于是他随手拿过一本宣传册,挡住了她的脸。
欲盖弥彰啊,林熙还看得见天边蔷薇色的云彩。
可是,她忽然发现,和程栎在一起的每一天,天空似乎都是大块儿晕染的彩色,比如鸢尾蓝、雾紫、金橙、焰红,以及上一秒的蔷薇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