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母亲去世后,家人商量如何举行葬礼。

“为你母亲雇一伙打击就行了。

”自家种的烟叶卷成的烟卷冒出灰色的烟雾,笼罩着萧新爹黝黑且沟壑分明的脸。萧新低着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妻子辛兰在他娘死前就说过,要响应村里的号召,一切从简。

萧新的爹把燃了一半的卷烟掐灭了,攥在手里,因为孙子在一旁咳嗽了几声,显然是被烟呛的,他又看了看把脸埋在膝盖里的萧新,低声说,“你娘这辈子不容易,你上学、结婚花了……”

“结婚的彩礼才拿出6000,三金三银一个也没有,用两辆大客车把我们家的亲戚接过来坐席,丢人不丢人,还说说……”辛兰的高声打断了萧新爹的低声喃喃。屋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只有辛兰那说了不下一万遍的话充斥着整个屋子。

萧新能和辛兰结婚,已是他萧家烧高香了,因为萧家和辛家的条件那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因此,辛兰在这个家说一不二。

萧新娘的丧事,一切都从简了,以前五天的丧期改成了三天,没有锣鼓声,没有乡间吹鼓手的歌声,只有萧新“娘啊,娘啊”的呜呜声。

然而,萧新娘将要上路的时候,棺材却迟迟不能动了,因为按照乡村的风俗,萧新要为娘打幡,辛兰兜罐,而且在棺材上肩前,要有人在棺材前把一块写着死者名字的青瓦摔碎,表示死者的鬼魂就此跟着尸身走了,不要再来打扰家人。这事应该由萧新10岁的儿子去做。可是辛兰死活不让,说孩子还小,在棺材前做这种事,容易吓着孩子。很多村民在旁说情,辛兰就是不答应,眼看天色已晚了,村里主事的人,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萧新的爹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冲大伙笑了笑,沙哑着嗓子说道,“萧新他娘跟着我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她走了,这个瓦就让我摔吧,算是我给她送福吧。”说着,他拿起青瓦,狠狠地朝地上的砖摔去。青瓦被摔得粉碎,但没见迸起一块碎片。

就在此时,大伙听到人群外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人们循声看去,只见辛兰手里揽着的孩子的额头流出鲜红的血,鲜血滴在辛兰白皙的手上。地上竟有一块青瓦片。破碎的青瓦不知怎地穿过人缝打到孩子的头上。

萧新的爹见孩子的额头流出了血,一时慌了手脚,扎煞着双手就想抱着孩子去上药,辛兰一把夺过孩子,嘟囔了一句,“死了,还不放过孩子。”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到村里的卫生室去了。

众人等不得,只能打幡兜罐都由萧新一个人了。棺材上肩,径直赶往坟地。后面只剩下捂着头蹲在地上的萧新的爹。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新和辛兰每天按时去上班,萧新的爹则准时接送孙子去上学,回到家里,就只能看到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嘴边升起灰色的烟雾,只听到他拼命的咳嗽声。等到一家人都回来,就只有辛兰赶鸡骂狗的声音,萧新爹的咳嗽声变得发闷了,他捂着嘴的手在抖动。

一天晚上,萧新听到西间屋里爹发闷的咳嗽声,小心谨慎地对辛兰说:“爹老是咳嗽,别是有什么病了吧?要不,明天让爹到医院去看看。”

“要看,让他自己掏钱,我可没有这闲钱,每天接送孩子,连块糖都不给孩子买。以后,我自己送孩子,别让他把病传到孩子身上。”辛兰的声音在静夜中传出多远。萧新没有话,把头歪到一边睡了。西间屋里的咳嗽声也小了许多。

以后的几天,萧新的爹只有一个人在院子里咳嗽的份儿了,他不用再跑上几里地去接送孙子了。

一天,早起,萧新的爹拿着一个包袱走进萧新的屋,“萧新啊,你们看,我也用不着接送孩子了,在家也没事,我听说,前村的你表叔要出去打工,我和他说好了,我跟着他去,多少也能挣个零花钱。”

“爹,你总咳嗽……”萧新想拦着不让去。

“出去挣个钱也好,总比在家憋着强,大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辛兰露出了笑脸。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眼看萧新的爹走了有两个多月了,也不见有任何消息。有一天,萧新竟然看到表叔在赶集,他就上前去问表叔。表叔吃惊地说,他一直就没有出去打工,也没有见到过萧新的爹。

萧新一头雾水,不知道爹去了哪里,但又不敢和辛兰说起。事情过去了几天,前村的表叔突然打来电话,说他村的一个人曾经和萧新他爹一起在省城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不过,这个人也回来了,那人说,建筑工地不是人待的地方,蚊子大白天都盯人,吃的尝不到一点荤腥,工资还常拖欠。萧新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不过心里多少放下心来,最起码知道爹的下落了。

又过了几个月,眼看到了腊月二十八,萧新竟然接到一封来自省城的信,信是爹来的,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大意是,过年不回来了,工地要加班,加班工资翻番,他想多挣些钱再回来。

萧新放心了,但过后一想,觉得不对,谁家的建筑工地,大冬天的还有活?萧新想对辛兰说些什么,可是,辛兰在一旁嘟囔着,“你爹说出去挣钱,挣了钱也不往家里寄些来,最起码给孩子买个糖吧。”萧新听到妻子的话,又把话咽了回去。

春节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很多打工的农民又出去了,但还是没有萧新爹的消息。辛兰只有在儿子吵着要东西吃的时候,才叨念叨念不在家的公公。

一天晚上,萧新一家人睡得正酣,电话铃声响了。萧新不耐烦地坐起身,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一个外地的手机号,他拿起电话,电话中传来沙沙地声响,不见有人说话。萧新“谁啊,谁啊”地问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说话,萧新一气之下挂了电话。

可是,他刚躺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是谁啊?三更半夜的不让人家睡觉。”辛兰醒了,慢慢拍打着被吵醒的孩子轻声嘟囔着。

萧新再次拿起电话,电话中还只是沙沙的声音,不见有人说话,萧新不禁暗骂了一句,正准备挂了电话,电话中竟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萧新啊,吵醒了你们了吧?”

是爹的声音,萧新心中一喜,为了不吵到辛兰和孩子,他用手捂着电话说道,“没有,没有,爹,你在那里还好吗?”

“好,好,你听,我都不咳嗽了,你们也都好吧?”萧新爹的声音中透出一股高兴劲。

“我们都好,你要注意身体啊。”萧新的确没有听到爹的咳嗽声,而且声音不再那么沙哑了。

“我孙子醒了吧?我想跟他说几句。”萧新听出了爹声音中的急切。“儿子,你爷爷来电话了,快跟爷爷说说话。”萧新把电话递向正准备起来的儿子。

“一年到头没给孩子买块糖,大半夜的,还说想孩子,孩子睡了,接不了电话。”辛兰把孩子按进被窝里。

萧新没有办法只能又把电话放在嘴边说,“爹,孩子他……”

“他睡着了吧,”萧新听出爹很失望,电话里暂时没了声音,一会儿又传来爹的声音,“萧新啊,我们有钱了,过两天,你过来拿回去吧,记着,给我孙子留着,别等他上学结婚的时候拿不出钱来。”

电话中又是一阵沉默,“萧新啊,我用别人的手机打的电话,记着,你来的时候,把电话费给人家,长途,很贵的,咱不能白用人家的手机,你们睡吧,我给我孙子买糖去了。”电话中发出嘟嘟的声音,爹挂了电话。

“还说给孩子买糖,连手机费都让这个儿子交。”辛兰的声音在卧室里回荡。

一上午,萧新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总觉得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听不明白。让他去省城把钱拿回来,可是,省城这么大,他到哪里去找啊?给那个人把手机费还上,这个人又是谁呢?

中午,萧新回到家里,根据昨晚来电显示的号码,他打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电话中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萧新打了个愣神,随后说道:“麻烦你,给我找一下昨天半夜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的那个老人。”

“昨晚没有人使用过我的手机。”电话中的女人有些不耐烦。

“是一个六十来岁,脸很黑的……老头。”萧新不知怎样表述爹的容貌了。

“你有病啊,三更半夜的,一个老头会用我的手机……”对方骂了一句,挂了电话。

怎么会这样?萧新重新看了看手机号码,没错,就是昨晚爹使用的手机号,难道是对方忘记了?

“别是你爹在外面干什么花花事了吧?要不怎么大半夜地用一个女人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呢?”在一旁整理衣服的辛兰没好气地说。

是啊,昨晚爹往家打电话的时候有12点了,没有和电话中的女人在一起,怎么会用人家的手机呢?萧新心中也犯开了嘀咕。

一天过去了,萧新的爹再也没有打来电话,但,村支书却领着一个警察走进了他家。萧新吓了一跳,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自己犯了什么错,竟傻愣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萧新啊,你爹是不是在省城打工啊?”村支书看了看身边的警察,又转过脸问萧新。

“啊……怎么啦?”萧新的脸涨得通红,心在怦怦地跳。

“还能怎么了?准是你爹弄出那花花事,让警察抓了呗。”身后的辛兰气不打一处来。

村支书还是看着身边的警察,似有难言之隐。萧新一看村支书的表情,脸涨得更红了,恨不得找个砖缝钻进去。

“到了现在就不用瞒你啦,是这么回事,刚才,我们派出所接到省城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是一个老汉在省城的建筑工地出了事,工地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后来,有人在他的包袱里找到一个身份证,上面显示的,他是你们村的,而且名字和你爹的名字也相符,希望你们到省城去辨认一下。”警察说道。

萧新眼前一黑差点跌倒,辛兰也傻愣在那里没话了。

辛兰是在萧新的再三要求下,才带着孩子一起去省城的。他们根据那个警察的指引,赶到了省人民医院。

“你们这儿子、儿媳是怎么当的?你爹都死了一天半了,你们才来。”主治医生和值班护士边责备边把萧新一家人领到停尸房。后面还跟着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汉。

辛兰和孩子留在外面,萧新跟着医生走进停尸房。一进阴冷的停尸房,萧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撩开,一张面色黝黑的露了出来,鼻子里还有点血迹,头部有些变形,但神态倒是很安祥。萧新脚下一软,如果没有身后那个老汉扶着,他就瘫倒在地了。萧新看清楚了,躺在那里的就是他爹。

萧新趴在爹的身前嚎啕大哭,泪水把白布打湿了一块。此时,站在外面的儿子也跑进停尸房,“爷爷,爷爷”的稚嫩声音在停尸房里回荡,辛兰也跟着追进来,也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开了。

萧新一家人在主治医生的阻止和那个老汉的劝说下停止了哭声。萧新一边抽噎着一边问,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医生说,人是前天晚上半夜12点左右咽的气。萧新一听就急了,大声嚷道:“你们撒谎,我爹前天晚上12点还给我家打过电话,怎么会死了呢?”

医生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人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们还会弄错吗?是我和值班护士一起把人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的,这位老汉当时也在场。”

身旁的老汉也连连说是,是他把萧新的爹送进医院的,他前天晚上一晚没睡,他和医生把萧新的爹推进停尸房的时候,萧新爹的身体都凉了。

萧新还是不相信,拿出他抄的那个手机号让在场的人看,说他爹就是用这个手机号给家里打的电话,他爹在电话中还让他把手机费还给那个人。

站在旁边的值班护士一看手机号,脸变得煞白,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她颤声说,前天晚上,她在重症监护室旁值班,接近半夜时,睡了一会儿,后来被一个人的说话声吵醒了。可是,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害怕了,想打手机叫别的护士和她作伴,但发现手机没了。她以为是白天时,把手机丢到重症监护室了,就进重症监护室去找,发现手机真的在病人的床边。在拿手机时,她才发现病人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才把主治医生叫来。确诊病人的确已经死后,才把尸体推出重症监护室的。

值班护士说着拿出手机,浏览着通话记录,她“啊”了一声瘫在地上,手机也掉在地上。

主治医生去扶护士的时候,萧新捡起手机,看着上面的通话记录,上面有两个已拨电话是他家的号码,分别是前天晚上的11点54分和11点56分。看着两个通话记录,萧新的嘴唇在哆嗦,身后辛兰的脸上已没有了血色,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机屏幕。

魂不守舍的萧新在老汉的帮助下,把爹的尸体推出停尸房,辛兰在后面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老汉边走边说,“我和你爹在一起干了半年多,他一直没有听说他是哪里人,他只是说儿子儿媳对他挺好的,他不能总拖累儿子,出来挣个钱。但是,建筑公司总是拖欠工资,我想让他跟我一起走,可是他不干,说走了,那些活就白干了,建筑公司总会给钱的。前天下午,我们俩一起抬一袋石灰往搅拌机里倒的时候,往上送砖的吊台突然掉了下来。他首先看到了,就推了我一把,我躲开了,他却……”老汉声音有些哽咽,接着说道,“其实,他是能把头都开的,但他没有躲。我抱着他往医院跑的时候,他竟然笑着说,‘老弟,我死了,是不是我儿子就能得到很多赔偿款了,这点钱对建筑公司算不上什么,可是这些钱能让我的孙子吃上糖,上学结婚也不用愁了。’他还说,如果他死不了,就让我把他闷死,他不能半死不活地拖累儿子儿媳。”

他们推着尸体在楼道里走着,突然,楼道里吹过一阵风,盖尸布掀起一角,啪,啪,两包东西从推尸车上掉下来。

老汉拾起来一看,手也开始哆嗦了,原来那是两袋包装精致的糖果。老汉说,他昨晚推尸体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糖果。但,今天早晨,医院小卖部的人到这里询问,说是,他半夜听到外间屋的货架在响,他以为进来贼了,等他到外屋看时,发现房门关得好好的,清点货物时,发现货架上少了两袋糖果,而在柜台上竟然放着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钞票,他开门去看时,看到一个驼背的黑影朝停尸房走去,他当时没敢到这边来。

楼道里传出萧新辛兰撕心裂肺般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