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群从来没有想过酒商文化太适合玩游戏。

一张桌子、两个阵营、主宾副陪等八个角色依次落座,就着一桌假酒假菜和一百来张牌,便能轻而易举把我们记忆中的魔幻酒局拉至眼前,做成一场关于「权力」的博弈游戏。

游戏的规则并不复杂。8名玩家随机抽签落座,分为宾、陪两阵营,使用各种效果牌对他人进行劝酒挡酒。30分钟内,喝酒总杯数最少的阵营获胜,胜方喝酒杯数最多的人为本场MVP。是再简单不过的PVP卡牌玩法。

但正是这再简单不过的玩法,却把我记忆中那难以捉摸、话中有话的酒桌局势变得清晰起来。你可以在“全场女生喝一杯”,“我干了,你随意”,“作为领导我帮他喝一杯”等意图不明的劝酒声背后,更直白地看到实际结果——自己+1杯、对方+0.5杯~2杯,以及酒桌文化的本质——确立等级、划分阵营、测试人心。

曾经的潜规则,被摆上了台面,被写成了白纸黑字的卡牌效果。这感觉,大概就是魔幻现实吧。

游戏的作者陈高远是土生土长的山东青岛人,他是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科智艺术专业的大二学生,名副其实的00后。在X博士那篇《我把山东酒桌做成了桌游》推文发布后,他的微信号就已经被人加爆了。

几百个好友申请,我是其中之一。

但让我意外的是,在这几百号人中,绝大多数人只想买,或者卖他的桌游,我是目前唯一采访了他的人——相比于游戏的商业化潜力,我更好奇陈高远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做这个游戏,又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01

陈高远不爱喝酒,就算一定要喝,他也只会喝被朋友嫌弃为「糖水」的诱惑7号啤酒。

但作为山东青岛人,想完全躲开酒局是件非常难的事情,哪怕他还没进入社会职场,家庭聚会里也难免喝上几杯。

其实他并未遇到太过恶劣的酒局,作为小辈在桌上都是象征性的喝点酒就行。事实上,他的家庭氛围还不错,就算他后来留起了长发,思维保守的家里人也未做太多的反对。

真正让他心中留下芥蒂的,反而是在家族聚会上被表妹敬的一杯酒,以及她父亲那句“现在不学会敬酒,以后走向社会可能很难混。”

“我突然感到的极度不适,这比让我去给别人敬酒更为恶劣。因为这种身份的转换,让我觉得自己成了权力的帮凶。”

那场聚会是为了庆祝陈高远高三毕业,考去了上海。

他念的是美术高中,但因为反感当时千篇一律的美术考试制度,对画画有些厌倦了。在接触到当代艺术,尤其是行为艺术后,他突然来了兴致:「把一个小便池放进美术馆里,也可以是个艺术,这真的太牛逼了。」

杜尚作品《泉》

于是他高考时填报了中央美院的实验艺术专业,但没考上,便退而求其次,来到了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科智艺术专业。

这种专业院校的课分为三种:理论课、技能课、创作课。而山东桌游便诞生陈高远大一刚入学时,影像叙事课布置的(创作课)作业中。

当时老师给的创作题目是:地图(就这两字),媒介不限。

陈高远拿到题目后,也想到过其他方向,比如说在屏幕上挂个GPS地图,一边看地图,一边移动屏幕。但因为成本和设计问题,他总觉得不够好。

直到他想起了山东酒局。其实在表妹敬酒后,他一直很在意类似的事情。社会新闻报道中诸如银行职员不喝酒被领导扇耳光,女员工被领导灌酒威胁等事件,总是会让他联想到酒桌规矩特别多的家乡,更何况有些事件就是发生在山东。

看着酒桌座次图,他寻思这不就是个地图?

02

陈高远其实平时并不了解桌游,就连三国杀、狼人杀都没有怎么玩过。

为了寻找设计规则的灵感,他决定一边阅读酒桌文化的相关书籍,一边采访周围的同龄人和长辈,问他们懂不懂酒桌文化,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在采访中,同龄人普遍会比较反感,抱着批判态度跟陈高远聊;但长辈却更多的透露出一种骄傲:这些酒场潜规则是他们摸爬滚打多年,才得以积攒下来的宝贵知识。他们不觉得酒桌文化是个什么糟粕,反而认为这是一种值得宣传的传统文化。

什么主陪主宾、副陪副宾;什么321喝法(即主陪敬酒三次,副陪两次把第二杯喝完,第三人分三次喝下一杯),长辈们会非常热情且细致的跟陈高远讲其中的条条框框,门门道道。

陈高远对我说,他们的心态真的就跟玩游戏一样,且都认为自己是个专业玩家。

什么样的人算专业玩家?这标准已经写在陈高远买的酒桌成功学中:千杯不醉只是基本的酒量要求。想更上一层楼,还得学会备局、设局、布局、对局、收局等各个环节的技巧。何时举杯落杯?是豪饮还是小酌?说笑怎么变成谈事,这些都得把握时机。

基于这些真实的酒桌资料,陈高远设计出了桌游的核心游戏规则:两方阵营通过卡牌效果代替行为动作互相敬酒,在争取喝倒对方阵营的同时,保证自己在己方阵营中喝的最多,成为MVP,而MVP拥有下局决定座次的权力。最后再通过多轮比赛计算个人积分,得出最终赢家。

当然,为了保证游戏乐趣,陈高远还是进行了一些抽象改造。否则如果跟现实一样,赢家永远是主陪主宾,那就没人愿意玩了。

首先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是喝20杯就倒,这拉平了老手和萌新的酒量;其次卡牌分为攻击、防御、转移三种,有SABC四个等级,高等级牌可破低级牌,大部分都是随机抽取的,好牌主要看运气;最后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专属卡,虽然主宾主陪会有比较强力的进攻卡,但三陪三宾的卡牌效果则在后期争MVP的时,会更好用。

另外,劣势玩家也能通过废牌区赌运气,抽到基本不可能发生在现实酒桌上的S级卡——掀桌:傻逼酒桌规矩,你们自己玩吧。

在正式提交作业之前,陈高远在线下做过两次测试。

第一次是班级试玩,同学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但对局可能会遇到一些小bug,比如说有的人牌太早打完了,或者两张同样的牌会分到一个人上。

第二次是一个艺术机构邀请他去线下测试,玩家不止是学生,也有社会人。所以陈高远找了个专业的平面设计同学升级了一下卡面,并增加了更多卡牌,修改了一些BUG。

两次下来,陈高远觉得游戏已经很接近正式版了。但他坦言,自己并非什么专业的游戏设计者,所以不可能光靠数值设计就能让游戏变得有趣。必须得结合点别的元素才行。

比如说每张卡牌里的文字描述,都来自于陈高远收集记录的酒桌故事,可能是或者是一条微博、一个帖子,他把这些故事中的具体事件、行为动作、人物对话都转化成了卡牌描述。比如说:“你感冒了?没事儿!喝点酒发发汗。”而且卡牌会要求玩家是站着出还是坐着出,又该对着谁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

早期手写的卡牌设计

再比如说他加入了行为表演,假酒假菜。用他的说法,这叫交互艺术品装置。

在陈高远看来,现场的道具和行为要求绝不只是为了促进玩家沉浸的设计,它们更是塑造出一种荒诞的剧场感:大家对着假菜假酒,参与一场假酒局,表演着受规则支配的行为和话语。

现实中的酒局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03

陈高远凭借山东桌游这个作品,拿到了这门课的最高分:96分。并且老师在外开美术馆讲座的时候,还特意把他的作品当做优秀案例来讲。

对此他并没有很意外,也没有多在乎。

我是抱着创作目的是去的,不是为了交个作业。只要我自己认为作品不错,哪怕他只给我打了60分,我也不会太在意。

陈高远说自己其实不是个听话的模范学生,一些不感兴趣的公共课,他基本都要旷掉三分之一。但对于不需要点名的专业课,他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在完成作业这件事上,甚至可以做到007 —— 醒来就开始做,做到睡觉,每天睡4-5个小时。

如果你翻过陈高远的作品集,就会发现他特别热衷于用魔幻现实作品去介入社会问题。

比如说《浪潮》。它源于陈高远在衡水式初中时集体朗读的经历。学生们常被强制要求大音量、统一地朗读课文,但没有人在乎自己朗读的到底是什么,也没有人追问其中的意义。大家都在奋力地放大自己的声音,但只能听到集体狂热的噪音。必须要靠近具体的人,才能听清他们的声音。

陈高远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职业艺术家,像徐冰那样的,可以靠作品本身养活自己的艺术家。

徐冰成名作《天书》

但他又不希望自己变成孤芳自赏的人,他想要自己的作品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受众不局限在艺术圈,而是更普通的人民群众。

像山东桌游在X博士的助推火起来后,他就认为营销真的很重要——如果觉得自己的作品好,值得被更多人看见,那就应该主动去营销。来加陈高远的二三百个微信好友,他基本上全部通过了

很多人来问他卖不卖桌游,想不要一起合作开发、销售。作为一个艺术表达者,他不反感商业化,甚至乐见其成。因为他认为山东桌游是个参与式的作品,知道的人越多、玩的人越多、就越好。如果无人问津,这东西做得再完整也没有意义。

现在,他打算在今年暑期之前把产品打磨的再成熟一点,做个样品出来。然后上架摩点众筹,用微店等形式售卖。线上版本会更精简,去掉假酒假菜这些东西,只保留卡牌和规则书。

但他也没完全放弃假酒假菜,他打算和线下实体桌游店合作,做一个完全版的版本,类似于剧本杀那样,会单独装修一个房间,从桌子板凳到假酒假菜,尽量还原出真实的饭店包间场景。

陈高远现在已经想好了产品的正式名:《权力的游戏:沙东桌游》(沙东即山东)。

04

这款产品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我说不好。

从游戏玩法来说,它不会比《三国杀》《狼人杀》等经典桌游做得更深、更好;从美术包装上看,它注定是款低成本的小品桌游。但即便如此,我也很难小瞧它所蕴藏的潜力。

毕竟《中国式家长》珠玉在前,能引起广泛讨论与用户共鸣的「中国式酒局」未尝不是个方向。而且相比电子游戏,线下实体的桌游、剧本杀显然更具有那种影响现实的力量。

在陈高远看来,这款桌游尽管没法改变国内的酒桌环境,但给大家提供了一种消解的方式。就像马保国的鬼畜视频一样,山东桌游用一种「审丑」的手法,把酒桌权力最魔幻、荒诞的一面展示出来,从而使其变成一种被消费的娱乐内容。

我特别喜欢这游戏表现出来的那种既假又真的魔幻感觉。

一方面,由于卡牌游戏的娱乐性,整个场面玩起来还是乐子居多:互相坑队友,或者和主宾主陪对着干......因为你知道这是假的;但另一方面,由于卡面内容均取材自现实故事,像「上桌的女人都干一杯」这样的效果难免会引起玩家的不适或尴尬,因为你知道这是真的。

而这种感觉,又恰恰和我们在实际酒桌上的感受一模一样。你知道什么是假的,但你得强装欢笑;你知道什么是真的,但你只能闭口不谈。

酒桌文化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吗?

可能有。在当下的现实环境中,人们很难相信纯靠理性的交流就能完成合作,也不相信自己和对方是平等独立的个体。酒桌文化能走到今天,也是大家各取所需的结果。

但我认为这不代表正常。

就像是那些早就被废除的文化糟粕一般,在改变真正到来之前,你永远可以找到其「存在合理性」,而身居其中的人也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只是正常现象。但却未曾想过,这些所谓的合理性本身,就是建立在一个不合理的认知上。

可能陈高远和他的山东桌游,最终的市场表现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但我相信,只要参加过这场游戏的人,都能从荒诞的角色扮演中,切身感受到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现实是多么的魔幻,那些看似合理的规矩有多不合理。

而这种影响力,最终会让山东桌游成为一颗砸开现实幻象的小石子。

虽然威力不大,但也足以砸出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