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一个戴着坏人面具，

内心却敏感细腻、

容易感到寂寞的人。

对他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

我也放下心来跟随着他。

他总是不断地为我制造各种惊喜，

让我特别开心。

——荒木阳子

在我家书架显眼处，一直摆着一本《我的爱情生活》。作者荒木阳子，日本摄影师荒木经惟的妻子。

很多人都通过那些情色意味十足的摄影作品，认识了扮相如鹤仙人和三岛平八的荒木经惟。阳子却用自己的文字，为我们展现了性爱、裸露、捆绑等若干创作标签背后的荒木经惟真正的样子。

在书中，阳子描述了夫妻生活中的大量日常琐碎，从两人在岚山、轻井泽和箱根流水账一样的旅行日记，到一起看电影后的互通体会，有关养猫的事情，一起憧憬年老后开一间文字烧店，还有一同灌入记忆的好多小物：贝尔默的裸体画集，乔普林的音乐，邻居的柿子树，清晨的人参茶，饭后的啤酒，洗手间和浴室，公寓的阳光，卧室里的单人床......章节之间，两人的私人生活事无巨细地公诸开来，随意中带着完美的临场感。想一想，这和长于“自叙式”摄影的荒木经惟很有种异曲同工的绝妙——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荒木经惟在两人新婚旅行后自费出版的首本摄影集《感伤之旅》开始，他便一直痴迷于将生活中稀松平常的场景作为拍摄对象。一度在家中吃饭时脖子上也挂着相机，随时准备留下不愿忘记的瞬间，这其中自然大量与阳子相关。

“我在淡淡日常流逝的过程中，总是感觉到什么。”

——荒木经惟

在她的笔下，荒木经惟幽默又深情，可爱得出其不意，是孩子般的艺术家，也是能给予她启发与理解的羁绊之人。而对于荒木来说，阳子是美的代称，亦是欲望平静的化身，正如他反复强调过的“阳子被记录的一切，是我最喜欢的作品”，阳子的意义远非缪斯能够概括，她是荒木作品的真正缘起。两个看似最为颠覆的人，用颠覆的方式展现了至爱的真义。

他在我心中是绝对的存在。有时他是预言家，有时他是街边的占卜者，有时他是心理学家。他完全能读懂我的内心，并为我指明方向......在《怀乡之夜》中，虽然拍的是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喘息，但我的肉体并不是单纯地被抛在一边，而是和他的肉体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的。

——荒木阳子

只是，视线划过这些闪着光亮的关于爱情的文字时，我心中挥之不去着伤感的情绪。只因故事的结局已成事实，深切的相恋皆为绝响——在时间的轮转刚刚抵达了即将发生很多事情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阳子就因无法治愈的急病离开了人间。荒木经惟的余生就此陷入了幽邃难解的寂寥之中。

妻子走后，荒木经惟常和两人的爱猫奇洛一起，望向家中阳台上的天空。网上到处都将他说过的话翻译为“妻走后，余生我只拍天空”，其实原文并无余生的意思，那只是表达伤感的自言自语而已。他相信，天空连接着活着与死去的人们。

东京的太阳就照在外边的阳台上，就象你在的时候那样。猫懒洋洋的爬在椅子上。桌上的烟缸架着支没有抽完的香烟。旁边是你的照片。对面仍然没有高楼。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站在那里，可以看见太阳下山。

——荒木经惟

之后，在那些惹眼的作品外，荒木经惟无时无刻的“自叙式”创作也在持续中，就像他说的，“摄影就是活着的证明”。今年，荒木经惟已过了八十岁，离开的人永远是依旧的样子，活着的人却在不免中老去。

阳子，你应该明白的，我想说的或许不是思念。你站在街对面的时候，只是一个人。结婚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你走在人群里，走过我身边。只是你一个人。

——荒木经惟

2018年3月，纪录片《写真家 荒木经惟77岁的切实》在日本上映。影片中，拍摄方NHK邀请了女演员满岛光作为采访者和荒木经惟聊了聊。实际上，这本来就是一对很巧妙的搭配——如果说荒木经惟强势的创作背后，有一份温柔的纯爱作为反差，我想，满岛光就会是那个可以呼应这反差的演员。

就因为，满岛光是拍过《爱的曝光》的吧。

“变态也有变态的人生。”

——《爱的曝光》

这部电影是日本“自己流”导演园子温的巅峰之作，堪称我心中爱情的圣经。看过园子温作品的人，大都会对其作品的大尺度和叛逆气质烂熟于心，我对他的一段话至今印象深刻：“我不觉得日本人很正经，在一般的租碟店设置巨大的成人影片区是日本固有的文化。尽管如此，电视哪怕到了深夜也不怎么出现裸体与性爱，电影更是这样。因为像水油分离一样将‘文化’和‘欲望’完全隔开，所以整个生态已经扭曲.....”

正如所言，立志颠覆此道的园子温，也将一堆足以刺激到观众感官的元素注入了《爱的曝光》，包括情色、宗教、虐待、偷窥、乱伦、暴力、易装……

不过，剥开一层层惹人眼球的衣服，《爱的曝光》的内核毫无疑问是一个干净清澈的纯爱故事，那些元素也成了为故事增添感染力和说服力的方式。这正是园子温的本事。

《爱的曝光》中，满岛光饰演的洋子因幼时父亲带来的阴影，恨上了世界上的所有男人。直至邂逅了高中生角田优男扮女装的角色佐素梨，被佐素梨拯救的洋子对其开始了梦一般的迷恋，优也恰好将洋子当成了心中追寻已久的圣母玛利亚。

荒唐的爱情难以长久，被命运编织的虚幻物语也无法经过现实的审视。阴错阳差中，洋子和变回真身的优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之下。不知就里的洋子对优十分厌恶，更错将她人误认成佐素梨.....再后，剧情兜兜转转，情节数度辗转，影片中多名角色都在欲求与爱恋的迷局中试图弥补着昔日之伤，包括洋子和优。好在，在命运崩盘的关头，两人仍有彼此挺身而出，艰辛的拯救，破壳的理解，刨开的真情，终而让他们突破了心中的桎梏。

随着两双手掌的紧紧相握，四个小时的影片结束，还是电影里的结局更美好。《爱的曝光》为我们留下的寓言性是如此清晰——无论你是何人，都需要抛去固念，放弃补足过往的人类本能，才能与真实的对方相拥，真正的“爱”方可曝光。

震慑人心的影片表象，不留余地的炽烈情感，无视世人的勇气，执拗的心，极致的爱。这几年断断续续看过几次《爱的曝光》，我也由此愈加确信：爱，的确是来自本能，也应该来自本能，却绝非来自片面的个人经历通向的“本能”，或是后天的社会化中孵化出的“本能”，它们只是与爱相悖之物。相比而言，最直接、原始的东西往往更值得依赖。

另外，《爱的曝光》也高明地解构了宗教的意义。表面上，导演好像表达了“爱是可以超越宗教的最高圣物，是真正的无坚不摧。”可同时又借用宗教明喻了人的执着情感，并将这情感放进了守望爱情的语境之中。让人体会到爱和宗教相似的精神性。

这一点，实在很像《1Q84》。小说里男女主角天吾与青豆的童年有着相似的苦闷，两人都从记事起就感到了与周围人的不同。在此前提下，偶然的一次相遇（同样以拯救为名），懵懂的爱开始发芽。两颗心交汇的特别触感被藏进了两人知觉的角落里，慢慢生成了永动机般毫无损耗的爱。爱情是《1Q84》中最温情的部分，也是故事的前提与终焉。

和《爱的曝光》相比，天吾与青豆的爱情显得更加坚定、流畅和完美，如果世界上真有“原罪”，那么他们拥有的该是“原爱”了。剧情中间有一段青豆借为宗教“先驱”的教主按摩治疗为由伺机对其行刺的情节，那也是整书的高潮所在。而在教主本人不可思议的能力和精神力的威慑下，行刺成功的可能性瞬间幻化为零。奇妙的氛围中，两个人竟然进行了一番很有深意的讨论——

当教主问起青豆有关精神的问题时，青豆如此回答：

“对于精神，我尽量不去思考。”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

“为什么精神没有思考的必要呢？先不管这样是否有实际作用，思考自己的精神，难道不是人类不可缺少的行为吗？”

“因为我有爱。”青豆爽快地说。

哎呀，我这是在干什么？青豆想，居然在和自己即将动手杀害的家伙讨论爱情。

“你是说，有了爱就足够？”男人问。

“是的。”

“你说的那个爱，是以某个特定的人为对象吧？”

“是的。”青豆说，“是针对一个具体的男人。”

“无力而渺小的肉体，和毫无阴影的绝对的爱......”他静静地说，然后稍微顿了一下，“看来你好像需要宗教啊。”

“也许不需要。”

“因为，你现在这种状态可以说就是一种宗教。”

这段话不仅解释了青豆的爱，也完全可以解释《爱的曝光》中发生的故事。

如《1Q84》，如《爱的曝光》和《我的爱情生活》，还有荒木经惟那些对准阳子、天空、奇洛、家中的摄影作品，它们描摹着爱情的多重样子，即使爱情并不能真的被描摹出来。在历史一样浩如烟海的故事里，爱情常是拯救，有时是补足，或是相似带来的默契与秘密，是想要穿越云雾的好奇，是紧扣十指的相拥，是一脚踢碎阻碍的动力，是忘却万物的心悸，还有手把手勾勒的经历与回忆，阴晴雨雪，动静交织。爱情是将它们一起加和的东西，连带上一切其他的可能性。

终归，我们从对方那里找到了自己。我们不该是一个人。祝你能在这一次的相伴之中，找到需要的感觉。

节日快乐。

撰文 Rinka/KaKa

文内图片除《爱的曝光》截图

均来自荒木经惟相关作品集